天下(117)
皇后也道:“妹妹不必担忧,本宫也会好好待他的。”
王氏看了看他们,眼眶湿润,似乎想说些谢恩的话,张了张口,却吐不出来,越发喘得厉害。
等两位太后来到时,王氏已经去了。
李氏是亲娘,这些事情她自然更有资格开口:“这孩子,皇帝打算怎么办?”
皇后抱着孩子,低声哄逗,一边暗自竖起耳朵听皇帝的回答。
朱翊钧冷眼旁观,心知她这是因为还没有自己的儿子,是以对王氏的孩子如此稀罕,一旦自己也有了儿子,那就是当之无愧的嫡子,皇位的继承人,到那个时候,这个孩子自然会被冷落。
“照规矩,自然是该由皇后来抚养。”
皇后大喜,连忙谢恩:“多谢陛下,臣妾定当视他如亲子,好好待他的。”
朱翊钧淡淡道:“皇后记得这番话便好了。”
知子莫若母,李氏却看出儿子心里想的必不止这些,只是这些年皇帝大了,越发有自己的主意,心思内敛难测,加上上回因为潞王的事情,母子俩闹得不大愉快,这个疙瘩还没解开,她便也不去点破,又嘱咐了几句,便和陈太后一并走了。
话分两头,闻道台那边,也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先前还没准备就绪的时候,王锡爵就很赞同赵肃希望开辟一个地方让天下士子辩学的想法,等闻道台一建,身为国子监祭酒的他自然当仁不让负起总责,花了不少心思制定里头的各项规则。
这里头的讲究就多了,既要避免这里沦为不同门派吵架的场所,又要避免辩题内容空泛,否则久而久之,闻道台也就失去了意义。再者,暗地里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因循守旧的,别有用心的,甚至是张党一派希望借着此事去讨好张居正的,都在等着闻道台出错,好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所以王锡爵越发不敢马虎,一向做事刚猛的他难得细心地去做这件事情。
虽然想法是赵肃提出来的,但实际工作,却都是王锡爵在做,闻道台自创建伊始,至今将近半年,没有发生过意外,与王锡爵是离不开关系的。
报名讲学的士子,将论题呈上去之后,经由国子监的官员筛选,然后排期进行宣讲,待他说完自己的观点论题之后,开始引申详解,如果论题过于乏味,台下没什么人反驳,好,今天的氛围很和平,但也未免太平淡,如果他的观点非常精彩,自然也有不甘寂寞的士子出来与之辩驳,届时闻道台就半天也结束不了。
自古文人相轻,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半年以来,闻道台上,通常和平的时候少,争论激烈的时候多,当然,要是一时半会讲不完,还会分成上午和下午两场,现场还有官兵把守,以免出现情绪失控动上手的情况。
在王锡爵的周全安排之下,闻道台至今没有出现过意外。
然而计划是赶不上变化的。
原本今日的论题,是由一名叫孙晴君的士子发起的,据说此人还是泰州学派李贽的记名弟子,他一上去,废话不多,就开门见山,提出了国与朝廷的概念。
大概的意思是,国为国家,如古时春秋诸国,陈国、晋国等,一国百姓,就相当于如今九州百姓,而朝廷则只是国家里的权力中枢,朝廷只能作为国的代表,而不能跟国混淆在一起,朝廷不等于国。这就将孟子中“民贵君轻”的思想加以延伸,将民衍生为国,而君衍生为朝廷。
在当时一般人的心目中,并没有后世这种明确的国家概念,由于国门封闭,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有离开过自己那一小片土地,即使是文人官员,眼界也仅仅局限在明朝两京十三省,也就是整个明朝的版图。当然同时,由于放开海禁,打开国门,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大明以外的国家,个别目光超前的人,自然就会提出国家这个概念。
这种思维,在当时可谓震动人心,这个叫孙晴君的,显然是把他老师李贽那种“离经叛道”的思想都继承过来了,还引经据典,来证明自己说得并没有错。
赵肃正是因为事先知道今天的辩题,才会特地抽出时间,换了便服混在台下人群里旁听。
他旁边站着曾朝节。
论起年纪,曾朝节比赵肃还要大上十一岁,但是辈分摆在那里,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而且赵肃两辈子的年龄和气场加起来,当人家的老师也绰绰有余,是以曾朝节执弟子礼恭谨随侍一旁,也没有违和感。
孙晴君这种石破天惊,有悖常理的言论,自然受到不少人的围攻,甚至有士子轮番上去与他辩驳,却都败下阵来,谁也没有他能说,更不比他渊博,所以一一被驳倒。
但孙晴君毕竟缺乏经验,双方辩到后来,难免偏离了主题,变成讨论“忠与孝”,于是就有人提出,张居正身为首辅,上个月老父去世,却不上表自请回乡守孝,不仅有违孝道,而且不符合朝廷规制,既不忠,更不孝。
曾朝节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再看赵肃,面色已经微微沉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大家的细心发现,上章修复了一个逻辑上的BUG,懒的童鞋就不用翻前面去看了,不影响阅读。
张居正和赵肃的和平不可能维持太久,总有各种各样的因素,迫使他们迟早要对上,一边是新政改革,朝气蓬勃,一边是朝廷勾心斗角,派别分立,一边又是皇帝和赵肃的感情,他会何去何从捏,这章开始正式进入以上情节。(怎么像广告= =)
正事的叙述,是必不可少的,我尽量夹杂JQ,但可能喜欢看JQ的童鞋会觉得太少,只能说,这一卷完结之前,两个人会最终定下来,并且……(屏蔽),所以心急的童鞋,可以等这卷完结了再一起看,我也会加快步伐的。
天气太冷,手指冻僵,打字不给力,字数少了,明儿再更一章!
120
120、第 120 章 ...
在现代,国家这两个字,不仅仅指朝廷,也就是权力机关,还包括领土、民族、语言、历史文化等,这些因素融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国家,所以孙晴君把国家与朝廷分开的说法,其实不能说错误,恰恰相反,他提出了这个时代许多人从来没有去想过的一个概念,这种眼光和思维,无疑是超前的,按照历史上一直要到清末民初,才有人因为国家沦丧而提出类似的概念。
但是没错归没错,这种想法却是不合时宜的,因为如今还是皇权至上,包括士子官员在内,大明人心里尚且没有国家的概念,谈何区分?
在赵肃的计划里,开放海禁,打开国门仅仅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是利用闻道台启迪民智,让人们的脑海里逐渐形成国家的概念,有了国家,才会爱国,普通民众、军队中下层也更容易接受信仰,将来面对外敌时,才会有更多舍生忘死,奋勇驱敌的人,而不单单是那些文官武将冲在前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往大了说,就是国家与国家的关系,后世日本人侵略中国,之所以那么多中国人奋起反抗,并非因为大家都饱读诗书,而是因为他们已经被唤醒了,明白了国家和民族的含义,不愿麻木地等待别人杀到头上,侵占自己的土地,杀害自己的同胞,这就是赵肃想要努力达到的目的。
而你孙晴君倒好,直接就越过这道坎子,把朝廷与国家区分开来了,超前是超前了,却完全无益于眼下。赵肃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请孙晴君的老师李贽亲来,以他的口才,必能舌战群儒,不至于被人有机可趁。
但闻道台上本来就是畅所欲言,不以言定罪,所以孙晴君“大放厥词”,赵肃也没想过让人去阻止他,坏就坏在此人没有临场经验,轻而易举被人转移了话题,往毫不相干的方向上带,甚至牵出张居正是否应该回乡守孝的争论来。
事情要从上个月讲起。
张居正之父叫张文明,一生也没能考上举人,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张居正不仅青出于蓝,而且大大超越了他爹的期望,一路平步青云,直到帝国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养儿如此,人生何憾。
自从张居正在京城当了大官,张父在家乡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由于他生性不羁,周围朋友良莠不齐,仗着张居正的名头没少犯下事,地方官碍着张居正不好处置他们,久而久之,张父在家乡的名声并不好,但再怎么不好,他也是张居正的亲爹,张居正对父亲,自然是孝顺之极,百依百顺。
上个月,张父去世,按照常例,父母过世,官员应回乡守孝二十七个月,在这段时间内,他自然不可能再处理本职工作,虽说孝期一过还可以起复,但谁都知道官场多变,三年之后再回来,说不定又换了一番天地,黄花菜都凉了。
但是朝廷制度摆在那里,连当年严嵩妻子去世,严世蕃也得老老实实回乡,这才直接导致了后来严党失去主心骨,被徐阶轻而易举地扳倒,所以张居正这一次,照理说也不能例外的,除非皇帝下旨,夺情起复。意思就是,此人的地位太过重要,没了他,工作进行不下去,所以可以不用守孝,依旧留任。
这是特殊的处理方式,但一般很少有人愿意用这个法子,因为这样的话,权力是保住了,名声却不好听了,尤其是清流御史,必然也会以“有悖纲常”的理由来攻击你。
张居正经营多年,好不容易有今日的局面,一旦返乡守孝,等于多年盘算付诸东流,先不说那些新政改革要如何进行下去,单单这首辅位置,必定花落别家,以他的本意,当然万般不情愿。
而赵肃,张居正一走,他就是当之无愧的首辅,但现在当首辅,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清丈全国土地的事情,张居正已经进行到一半,他中途接手,未必能做得更好,再说他本身也有不少事情要做,压根抽不出空,一个人即使再有能耐,事情太多,难免会忙中出错,容易授人把柄。
再者现在张赵两方,势力均衡,张居正略占上风,一旦没了张居正,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张党里足够资格接手张居正位置的,只有张四维,此人政见与张居正略有不同,少了那种一往无前的气魄,多了拉拢人心的手段,到时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这两种情形,都不是赵肃所乐见的,所以他同样不希望张居正走。
皇帝亦然。朱翊钧一面安抚张居正,一面下旨夺情,这正合了张居正的意,可为免被人骂不孝,他仍要三番四次地推辞,采取拖字诀,希望时日一久,没人议论,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他们都低估了朝野清流的势力,原先大家还慑于张居正的权势敢怒不敢言,结果这闻道台一开,立时就有人蠢蠢欲动,把这件事也牵扯进去。
于是事情就复杂了,谁都知道闻道台是赵肃提倡创立的,现在出现公开指责当朝首辅的言论,焉知不是赵肃背后授意的?而且有这个这么一个开头,朝中那些本来不敢吱声的言官们,势必也会针对张居正,群起而攻之。
所以不管是不是,可想而知,张居正一定会把帐算到赵肃头上。
曾朝节本是聪明之人,眼见孙晴君被驳得节节败退,赵肃面沉如水,便立时想透了个中关系,低声道:“老师,学生上去与他们一辩如何?”
这种场面,赵肃不可能大失身份,亲自上去搅和,那样就成了以权压人,曾朝节却没什么顾忌,他如今不过是翰林院一名翰林罢了。
赵肃看了他一眼:“你有把握?”
“学生尽力而为。”
赵肃思忖片刻,点头:“那你去罢。”
申时行、王锡爵等人,毕竟是同年,交情再好,充其量也是盟友,甚至是元殊这样亲密的师兄弟,可以与自己同进退,却不能像师生那样传承自己的思想,而所有门生里,他最看好的,不是状元沈懋学,而是这个低调稳重的曾朝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