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18)
如果找不到人,充军流放兴许还是轻的,说不定要被凌迟或齐市,株连九族。
脑袋里胡思乱想着各种后果,冯保哭丧着脸,就差当街大喊三声小祖宗您就别玩我了赶紧出来吧。
但他还是保留了一丝理智,不敢惊动五城兵马司,只是先派人回裕王府禀报,又让跟着出来的人四下寻找。
早年嘉靖的几个儿子,有的英年早逝,有的幼年夭亡,最后就剩下两个,当今裕王和景王。
但就是这么两个仅有的儿子,嘉靖也不待见,大臣起码隔几天还能见上皇帝一面,而儿子一年到头也看不到老子几次,逢年过节收不到什么赏赐不说,连到手的岁俸也常常短斤缺两。有一回,裕王甚至要左挪右借凑了一千五百两贿赂严世蕃,才收到自己迟了三年的岁俸,此事曾被严世蕃引以为傲,到处炫耀,闹得人尽皆知。
相比之下,景王的境遇则要好上许多。
要知道像嘉靖这样权柄在握并且猜疑心极重的皇帝,是不会乐意过早立太子的,加上早年所立的太子没多久便病逝了,他觉得自己克妻克子,越发不肯立嗣,谁劝也没用,对儿子的态度堪比后爹。
但再怎么苛刻,如无意外,在皇帝驾崩之后,帝位还得从这两个儿子中来选,皇帝虽然没有明确的态度,但这并不影响大臣们押筹码下注,选择一个来投靠。
严嵩父子选择的是景王。
于是就可以想象得到了,在严嵩父子把持的朝廷上下,景王的岁俸自然按时到手,且一分不少,而裕王,堂堂一个王爷,居然要靠贿赂才能拿到自己的俸禄。
能在朝廷上混得久的,有哪个不是人精,皇帝不喜欢裕王,严嵩父子也不喜欢裕王,谁还敢不要命地往前凑,因此惟独裕王府的门庭冷冷清清,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上门。
但朱翊钧毕竟有些不同,他虽然是裕王的儿子,可也是嘉靖唯一的孙子,上回小皇孙四岁生辰,皇帝还赏赐了东西下来,如果失踪的消息传了出去,难保会有什么后果。
再者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是严世蕃的人,届时如果是他们先找到小皇孙,说不定会为了景王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尽管冯保急得六神无主,却不敢大肆宣扬。
那一头,赵肃手里抱着个重得要死又不肯自己下来走的小屁孩,走得双腿都快没知觉的时候,就听见朱翊钧指着前面一处宅子大声嚷嚷:“那里就是我家!”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逐流童鞋的地雷,谢谢大家的回帖和支持!
这章全是两人的戏,就不插随笔来煞风景了,分量足够吧。
注:朱翊钧小屁孩口中的大伴就是指冯保。
16
16、第 16 章 ...
严府。
须发皆白的严嵩坐在榻前,紧紧抓着夫人欧阳氏的手,眼中焦急流露无遗。
欧阳氏自去年得病,时好时坏,如今天气一冷又每况愈下,有时候一睡过去就是一天,连大夫也开不出方子,只隐晦地说让欧阳老夫人多多休养。
但严嵩如何肯接受这个结果,他与欧阳氏少年结发,至今六十余年,没有一天红过脸。
在他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欧阳氏在一旁,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在他飞黄腾达的时候,也是欧阳氏陪着他,见证了无数风光。
少年夫妻老来伴,临了老了,妻子却有可能要先于自己而走,严嵩满心悲凉,看着昏睡过去的欧阳氏,手微微颤抖着。
“阿蕙,我也没几天好活了,你得等等我才好啊……”
“爹!”严世蕃风风火火地闯起来,不料想看到这个情景,只得把声音压低了些:“爹,裕王府……”
他只说了半句,严嵩就明白过来,低低斥道:“你先出去,我与你娘说几句!”
严世蕃皱眉:“爹,我有急事!”
言下之意,不说完他就不走了。
严嵩叹了口气,放开欧阳氏的手,慢慢起身朝外面走去。
“到底怎么了,大半夜的?”
严嵩毕竟年事已高,步履缓慢,从内室走到厅堂就花了不少时间,严世蕃跟在后面,早就有些不耐烦。
“刚我们安在裕王府的眼线来报,说朱翊钧出去玩,结果给走丢了,眼下裕王府那边还没敢声张!”
严嵩愣了一下:“那,快让五城兵马司的人去帮忙找,我这就进宫禀告皇上!”
“爹你疯了吧,裕王府的事情,你操什么心,你忘了我们支持的是景王!”严世蕃冷冷一笑:“依我看,棒打落水狗,我们也派人出去找,如果先找到人,一不做二不休……没了这个皇孙,我看裕王还倚仗什么!”
“严世蕃你在说什么,你鬼迷了心窍了?”严嵩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由惊喘了口气,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
“爹,是你老糊涂了,你自己想想,皇帝本来就属意景王,只是碍于祖训和百官的言论不好开这个口,这才暗示我们多跟景王亲近。”
“现在有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就看我们会不会利用了。”
“裕王府本来就子嗣单薄,没了这个世子,我看几年之内都不会有了。”
“皇帝成天吃丹药,身体早就大不如前,我们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严世蕃也不着急,一句一句,慢慢地说完,给自己老爹足够的反应时间。
但严嵩听完,只是久久地沉默。
兴许是年纪太大了,他毕竟已经过了八十,是别人眼中的耄耋之龄,又兴许是因为发妻的病重,让他近来觉得越发心力交瘁,也越发地想息事宁人。
回想这数十年来的光景,他不是不会后怕,只是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就无法回头,只能继续走下去,直到终点。
那么,什么时候才是终点?
严世蕃是他与欧阳氏唯一的儿子,聪明绝顶,可也狠毒绝顶,手段心机不逊于任何人,自己在的时候,还能庇佑他,万一自己不在了呢?
他慢吞吞地开口:“裕王和景王,你觉得哪个希望大些?”
“皇帝心思莫测,谁也猜不着,但我们可以让景王成为希望更大的一个。”
严嵩盯着柜子上一个永乐梅枝青花瓶仿佛出了神,答非所问道:“你娘自小最溺爱你,什么都顺着你,不让我管教,这才养成你今日这般的性子,万一我俩都走了,你要是有个差池,九泉之下,我如何向她交代?”
严世蕃心道他老子莫不是魔怔了吧。“爹,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严嵩叹了口气,直起身子,幽幽道:“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了,我这就进宫禀告皇上小世子失踪的消息。”
严世蕃一愣:“禀告皇帝作什么?”
严嵩慢慢道:“告诉皇上,我们听说小世子失踪了,着急不已,可碍于大臣不得与皇子结交,又不好去询问裕王,只好入宫觐见,请皇上示下。”
严世蕃随即反应过来,竖起大拇指:“爹,你可真不愧是宰辅之首,姜还是老的辣啊!这么一来,皇帝必然因为裕王的隐瞒而心生芥蒂,我们也会因为忠心耿耿而获得皇帝好感。”
严嵩叹了口气:“若不是你收了那么多贿赂,害了那么多人,为父何苦到了这般年纪还要钻营这些事情……去找世子的人派出去没有?”
严世蕃阴恻恻:“早就派出去了,这会子差不多也有消息了,爹,我送您出去。来人,备车马,老太爷要进宫!”
严嵩就着儿子的手站起来,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你进去看看你娘,她也该醒了。”
“是是,儿子这就去,您放心吧!”
裕王府。
裕王正妃在几年前就病逝了,现在的继妃陈氏同样体弱多病,大多时候都避居在府中,很少露面,掌管着裕王府上下内务的,实际上是侧妃李氏。
眼下,李氏正独坐一隅嘤嘤低泣。
而裕王朱载垕则搓着手掌,焦躁地在厅堂内走来走去,只差没把地砖踩出个窟窿来。
高拱被他晃得头昏眼花,忍不住道:“殿下先坐下罢,稍安勿躁。”
裕王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想报以一笑,又笑不出来,表情显得有点古怪:“让老师见笑了,我心里急得很,唉,只有这么个儿子……”
他有点语无伦次,高拱却很能理解他的心情。
这位裕王殿下,十六岁就被赶出来开府,而今将近八年,每天过得那叫一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上有喜怒无常的老爹,旁有虎视眈眈的兄弟,下还有落井下石的严嵩父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压力过大,裕王成亲多年,也纳了不少侍妾,可一直子嗣单薄,只有朱翊钧健康长大。
可如今连这唯一的小世子也不知去向,怎能不叫人揪心?
更重要的是,当今皇上未立太子,对大儿子更没什么好脸色,惟独对这个小孙子还时有夸奖,对于有心人来说,这也算是一个信号。
“要不,我这就进宫去禀报父皇,求他让五城兵马司……”
“万万不可!”
打断他的是一直没出过声的陈以勤。
他与高拱皆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也都是裕王府讲官,不同的是高拱为人更加强势,也更得裕王依赖。
裕王是个软脾气的,被这么一抢白也没发火,只是有些错愕。
“殿下见谅,下官这么说是有理由的。”陈以勤解释道:“时候不早了,如今宫门早就落锁,贸然进宫惊动皇上,后果犹未可知,只怕殿下就得先受一顿训斥。”
裕王想起自己老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马上缩了回去。
陈以勤又道:“再者,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曹析是严世蕃的人,就算由他去找人,只怕小世子本来没危险的,反倒要危险了,冯保兴许也想到了这点,才只回禀了这边,而没有直接去找曹析。”
“正甫说得有理,我们自己先找找,等天亮了实在找不到,再进宫觐见。”高拱起身道,他何尝不知事态紧急,可裕王与李氏已经手足无措了,再多一个也于事无补,所以只能捺下焦躁,安抚众人。
因陈以勤与高拱二人都是近臣,李氏无须避嫌,所以一直在旁边听着,此刻闻言,擦了擦眼泪,哽咽道:“两位先生所虑甚是,但世子是殿下唯一的子嗣,不得不慎重起见,如果不能找五城兵马司的人马,那能不能求助于锦衣卫?”
高拱想了想,摇头:“自陆炳死后,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明哲保身,除了皇上,谁也喊不动他。”
陈以勤皱眉:“难道裕王府有事,他也不帮?”
高拱冷笑:“你当谁都和陆炳一样有靠山么,连陆炳都被人毒死了,刘守有敢不小心吗?”
他们口中的陆炳,正是有明一代唯一的三公兼三孤,嘉靖皇帝的奶兄弟,集尊荣于一身的前锦衣卫指挥正使,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去年不明不白地暴死在家里,嘉靖震怒,要求彻查,至今也不知道查出个什么结果来。
陈以勤默默叹气,不再说话。
府里的人手大多派出去找人了,两位老师一沉默下来,整个厅堂顿时安静得有点渗人。
李氏悲从中来,忍不住哭出声。
裕王怔怔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高拱见他们垂头丧气,正想说点什么,冷不防外头传来一声高喊:“小世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