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春风(96)
他的长子邱明在书房外心惊胆战地站了半晌,等到里头的动静止息,才敢敲门进去,低头称一声“父亲”。
邱韦闻声回过头,苍老浑浊的目光扫过来,嗓音嘶哑问:“羽林卫的人呢,为何现在还联系不上?”
邱明简直有苦难言,硬着头皮回复道:“下边的人刚传来消息,说咱们安插在羽林卫的人,都被安王世子以捉拿奸细的名义抓出来砍了头,正指挥使也被架空,幽禁在府上出不了门。”
他猜想邱韦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定会大发雷霆,果不其然,话音还未落,邱韦就将桌上的砚台一把扫落在了地上,怒斥道:“废物,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羽林卫可谓是邱家掌握皇宫的最后一道保险,邱明以为有指挥使的许诺,必定不会出现纰漏,岂料中途冒出个颜昼,彻底打乱了邱家的计划。
其实听闻太子从三十万叛军手中收复南郡,毫发无损地回到上京时起,邱明就一直有一种隐秘的不详预感,他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劝说邱韦道:“父亲,如今的局势对我们不利,再拖下去恐生异变,不如趁现在南北城还未彻底落入太子之手,赶紧出城离开。总归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往后有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
“……”
眼看着几十年起的高楼转瞬在面前倾塌,邱韦简直气得心肝肺都在颤抖,转眼又见这群不成器的废物子孙,更是血气上涌,不上不下地哽在喉头,又砸了一个茶杯,指着他骂说:“目光短浅!还有什么东山再起的机会!”
“今日之事不成,我们邱家所有人都得去见阎王,一个都跑不了!”
“可是——”
邱明被他扔下的茶杯砸中前额,身体晃了两晃才捂住头,还想焦急分辨几句,就见邱韦负着手,浑黄的眼珠里带着大片狰狞的血丝,神经质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无知小辈,你懂什么!”
“只差最后一步了,一定还有破局的办法。”他重复道,“我先前写信给交州郡守,他说会派兵相助,从交州到上京只需要一个月,只要能坚持过这一个月,这天下还是我的……是我的……!”
邱明此前从未见过他出现如此情态,一时被呆呆吓住,过了半晌,才猛地回过神,赶紧上前扶他:“父亲!你说什么呢,如今的形势怎么可能撑得过一个月!”
然而邱韦仿佛陷到了某个经久的执念里,布满丘壑的面容紧皱在一起,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低声说:“借兵……对,我能再去借兵,太子带回上京的只有十万人,不足为惧,只要我能……”
邱明看着他这番油盐不进的模样,正要狠下心肠,直接打破他的妄想,忽然听书房门“砰”一声被大力推开,邱家的府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都吓得变了调:“不好了,大人!”
“太、太子的人已经找到了这处宅院,外头全是他们的精兵!”
这个消息一出,如同惊雷在室内轰然炸响,邱韦一个趔趄,险些站不稳身体,一头载倒下去:“……什么?”
“还、还有。”府兵跪在地上,脊背抖若筛糠,害怕道,“他们从墙外扔进来两个血淋淋的木匣,一个装着一条手臂,另一个装着……一个头,说是魏王殿下和二公子的……”
“还说,如果再负隅顽抗,所有人的下场都和他们一样……”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骤闻小儿子的死讯,邱明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大人!”“邱大人!”
在满屋扶人的扶人,喊大夫的喊大夫的兵荒马乱中,府兵重重把头磕在地面,嗓音颤抖地说出了最后一个消息——
“方才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回信,说、说孟重云带着麾下的亲卫,已在回来的路上,不日便可抵达上京!”
……
数不尽的打击之下,邱韦已经无法分辨自己是如何扶住桌案,又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的。
他的嘴唇颓然颤抖着,发不出一个字音,耳旁嘤嘤嗡嗡,全是哭声和因焦急而拔高的吵嚷声。
有人看到了未来的命运,绝望跪在地上,捂脸痛哭不止,还有人心存最后的希望,哀声乞求他想想办法。
都到了这时候了,哪有什么办法。
邱韦麻木地心想。
完了,全完了。
……
不知是否是哀莫大于心死,叫他无望间出现了幻觉。远处隐约传来铜钟悠远的嗡鸣声,从皇城的正中央开始,一圈一圈,如荡开的水波,逐渐扩散到四面八方。
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
邱韦起初以为是自己幻听,但随着钟声一遍遍地复响,他看向四周,在其他人脸上发现了如出一辙的惊愕和空白表情。
等响声过十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他的心脏直直坠入了谷底。
宫钟齐鸣,连响四十五声。
是国丧。
—
建平三十年冬,大雪。
晋灵帝崩殂于上京,在宫中停灵二十七日,举国哀悼。
其后一个月,太子以通敌叛国、豢养私兵及谋逆等重罪,将叛党邱氏满门抄斩,魏王贬为庶人,又彻底清理了一番朝中的贪官蠹役,致使以燕王为首的无数氏族宗亲获罪下狱,只有割肉补上先前剥削过的民脂民膏,才可免去全族的流放之灾。
这项策令最初推行时,朝廷很是震动了一番,有许多被牵动利益的官吏大为不满,企图像裹挟前朝的每一代皇帝一样,向梁承骁施压,逼迫他改变决定。
但很快他们发现了,此举实在和以卵击石没什么区别。
因为与前朝处处受牵制的皇帝不同,梁承骁手握着绝对的兵权——北境有雁门铁骑威震天下,南境亦有破叛军三十万而不败之师,晋国上下,无人敢试其锋芒。
如果道理讲不明白,太子殿下也略通一点以德服人的手段。
终于,在颜昼领着羽林卫连抄了几个出头鸟的家,以儆效尤之后,朝野内外安安分分,再无一丝反对之声。
经此一役,众人也一扫过去刻板印象留下的轻视,对这位年轻的君主产生了不可磨灭的畏惧与心悦诚服感。
—
是年冬月。
大雪又落过几场,整座上京城都裹在素淡的银装中。
皇权的更替对城中百姓而言,并无太大影响。待国丧过后,各家的铺面重新开张起来,贩夫走卒回到街巷中,东城十六街逐渐恢复了原本的繁华热闹。
丧期刚过不久,太子尚未正式登基加冕,平日仍在东宫起居,上朝时才会在金銮殿议事和接见朝臣,其余诸事也是一切从简。
这日下朝以后,纪闻在偌大的东宫里转了一圈,没找见梁承骁的人。询问了影卫,得知他还在后院当中,并没有离开后,顿时心下了然。
他暗自叹了口气,脚步熟练地一拐,往翠玉轩的方向去,无奈地祈祷梁承骁今天不会把自己关太久,或者他进门时不会被砸出来。
……
自太子从越国归来,将近一年过去,东宫内的花木与摆设还是同原来一样,分毫没有变过。
马管事接任总管的位置后,曾经试探性地问梁承骁,是否要将谢公子用过的物件收起来,但才问出口了一半,就觑见太子殿下阴沉的脸色,立刻把剩下的话咕咚咽了下去,自觉表示会把翠玉轩保存得好好的,一个花苞都不会挪动。
他说这话时,纪闻就在旁边站着,闻声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没有劝出口。
这几个月里,谢南枝这个名字简直成了梁承骁身上的一块逆鳞,不能提更不能碰,多嘴问的人下场都没有很好——比如那日庆功宴上喝醉了酒,硬要拉着纪右卫追忆往昔,耿耿于怀地追问他在东宫书房看到了什么的李同舟。
据说李大人酒醒之后,就发现自己被拉到了城外兵营中,护军参领一脸同情地告知他,殿下嫌弃文臣羸弱不堪,指名道姓让他在兵营里待满一个月,以做百官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