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春风(110)
两人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两国间不起战争,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全都是问题。
即便他是太子的坚实拥趸,私心里对这段关系也不看好。
然而梁承骁并非走一步才算下一步的人,他曲指叩着桌面,道:“打仗确实是费兵卒粮草的事,若非必要,孤不会现在选择这条路。”
要不然崔郢气晕过一遭,怎么会刚醒来就赶着在朝堂上骂他荒唐,高声断言“亡国之象,必始于兵戈”。
嘉陵关的局势是他们占优不错,可南越毕竟不是什么任人施为的小国——打下沂郡简单,要彻底吞下这块楚水以南的沃土,恐怕还需数年乃至十数年的劳民伤财。
所以当初梁承骁决意南下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先把萧王一锅端了再说,往后可以占住越北的三城两关,徐徐图之。
若说以上种种,都是出于一国之君的考虑——更重要的是,但凡他真的下令攻打南越,他好不容易哄回来的夫人就真跑了!
“仗肯定不能再打。至于他留在南越还是北晋,为何非要让他迁就孤?”
对后一个问题,梁承骁似乎早有谋算,神色泰然自若道。
“孤方才看了楚水一带的舆图,觉得江北有几个地方不错,有山有水的,离沂郡也近。”
“……”
自从听他说起江北开始,颜昼的眼皮子狂跳起来,内心浮现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瞬,他们太子爷就沉吟说:“日后在楚水北岸建一座行宫,孤匀个半年在这里处理朝政,也不是不可行。”
颜昼:“…………”
做皇帝的一年里半载守在敌国边上,心甘情愿当望妻石。
安王殿下绝望地想,要是让皇室的列祖列宗听到,太庙得连夜冒黑烟。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
“成吧。您想好就行。”
“这些都是小事,眼下还有一件大的。”颜昼幽幽道,“……您猜您不声不响把人家亲弟弟给拐了,南越的皇帝知不知道。”
—
天蒙蒙亮时,城外寂静昏暗,沂郡王府内却是灯火通明。
萧元征站在台阶上,神情阴翳,周身笼着风雨欲来的沉沉氛围。
庭院里跪了一地的兵士,所有人都将额头下碰至地面,沉默不语。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无须皇帝展现出愠怒的姿态,周围的随从就已经将脊背弓下,接二连三地伏在地上,表情惶惶难安。
北风裹挟着沙尘呼啸而过,将梅树摇晃得簌簌作响。
萧元征从台阶上走下,经过跪在最前头的邓羌与穆乘风,声音冷冽。
“朕再问一遍。”
“你们王爷在哪?”
“……”
穆乘风抿着唇,如一尊石刻的雕像,维持低头的姿势,一言不发。
其余的戌部守卫均是同样的反应。
从来没有人敢于这样忤逆皇帝的意思,见此情形,旁侧立着的金翎卫纷纷露出愤懑的神色,正要抽刀上前喝问,却被萧元征沉郁的眼神慑住了。
过了半晌,院内仍是一片静默。
萧元征闭了闭眼,怒极反笑。
“毕螭。”他说。
檐下的阴影里走出一个玄甲带刀,面容普通的青年:“……圣上。”
他并没有同金翎卫站在一处,反倒离台阶下的众人更近一些。长刀握柄处镌刻着张口露齿,耳目狰狞凸起的无角之龙纹样,如同某种坚实但无声的影子。
“城中粮草的隐患已经解决。”萧元征寒声道,“明日开城门,架铁檑和床弩。”
“能取敌将首级者,赏黄金百两。”
【作者有话说】
出营帐以后,纪闻和颜昼在半路碰上。
颜昼(回想刚才的景象):我觉得北晋要完了。
纪闻(回想刚才的景象):……不,我觉得殿下要完了。
第68章 红衣·芙蓉不及美人妆
颜昼离开以后,梁承骁在桌案旁坐了一会儿,借着窗外渐盛的天光,指腹摩挲匕首上的刻字。
萧元景还顶着谢南枝的名字在东宫的时候,他就从颜昼手里讨要来了这把匕首,专门请人重新锻造了一番,送给对方防身。
那时匕首的握柄上并没有篆刻名字,因为他对萧元景说:“此时所写,不是你真实的名姓,不如留着日后再做决断。”
如今误会已经尽数解开,两人再无相互欺瞒之事,梁承骁凝视着那方小字,低声念:“怀玉。”
——原来这是他的字。
“萧怀玉。”
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故,君子被褐怀玉。*
什么貌若无盐,虚伪阴毒……从前晋国的密探是怎么打听的消息。
太子殿下想。
早知现在,去年年末时攻打什么沂郡,直接翻墙把端王揣走就行了。
他心情不错地起身,打算回营帐与萧元景探讨一番和谈的事宜,如果时间尚早,还能睡个回笼觉。
战与和毕竟是两国之间的大事,要谈和势必要双方君臣坐下来商定出个方案,其中少不了为了各自利益的推拉和争执。
梁承骁心底琢磨着要不要把崔郢从上京请来,这老头一见到他就吹胡子瞪眼的,恨不得堵着他念君子不强人所难,放出去对付萧元征定然也有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功效。
主帐外的亲卫已值守了半日,见他走近,纷纷行礼:“殿下。”
梁承骁问:“他醒了吗?”
亲卫恭敬说:“公子已经起了,刚用过早膳。”
梁承骁“嗯”了一声,让他们不必在外面等着,刚撩开帐幕,看清里面的景象,动作就顿住了。
……
那两盆玉堂春雪重新搬回了帐中,洁白的花苞错落缀于枝头,清绝无双。
大约是昨晚睡得太迟的缘故,萧元景在桌案上支着下巴小憩,面容被明红的衣袍衬得绯艳风流,比那待放的梅枝更盛三分。
芙蓉不及美人妆。
他光是闭目坐在那里,便是一室活色生香。
靴底仿佛有树木长出了根,太子殿下牢牢定在原地,半晌没有言语。
“殿下?”
帐外的亲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要疑惑地探头张望,结果下一瞬就感觉面前一阵风扑来,差点被骤然放下的帐布打中鼻子。
“……”
被这一下声响惊动,萧元景徐徐睁开眼,就看到门口立着的梁承骁。
“殿下与将领议完事了?”
他困倦地打个哈欠,把那打发时间用的兵书放回原处,起身迎他。
待走近了两步,对方还是没动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却是逐渐烫热了。
“哦。”萧元景略略扬起眉梢,恍然想起什么似的,明知故问道,“我近来记性不好。”
“……殿下是不是不喜欢我穿红衣?”
—
沂郡。
萧元征接管嘉陵关的消息在很快传遍了边塞内外,短短几日内,连城中的稚子都知道,皇帝从临安亲自到了越北督战。
一时之间,越国军队士气激昂,恨不得连夜大败晋贼,以扬圣上之威。
与此同时,城外别庄。
接连几天没接到穆乘风的传信,奉命保护陈凤亭的戌部侍卫都有些着急起来。
倒不是忧心别的什么,别庄地处偏僻,周围又有不少守卫,照理说没有人会往这边来。
但小公子的身份毕竟特殊,眼下圣上的态度尚不明朗,万一真的发生什么事,到头来还会牵涉到王爷。
然而事情总是怕什么来什么。
众人正商议着要不要回城探消息,第二日一早,别庄外就出现了一群不速之客。
外头传来嘈杂动静的时候,随从正推着陈凤亭在庭院内散步。
乍逢变故,随从吓得腿都软了,轮椅上的少年却没什么反应。
他扫了一眼附近如临大敌的戌部侍卫,像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一样,淡淡道:“让他们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