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105)
作者:风为马
时间:2023-10-13 10:44
标签:权谋 慢热
冉槊咕嘟几ko把凉汤灌了,燎泡带来的针扎似的疼痛消减不少,呲着牙喟叹一声,随即看到温旻端着碗往后堂屋走,不免附耳向富戍廷道:“锦衣卫和这个督抚关系这么好?我没在京城待,却也没听说过文武两职有如此融洽的时候。”
富戍廷晃着半碗梅子汤道:“他们都是打京城来的,能说的话自然比旁人多些。”
“也有道理。”冉槊松开胸甲,心中还在感慨京官难做,没瞅见富戍廷那正在琢磨什么的深沉模样。
指挥使稳步到了商闻柳办公的屋子,门敞着,里头人没听到声响,半天没有回应。指挥使泰然自若踱进去,果不其然看到桌案前全是高高堆起的文书,把后面那个人影遮挡得严严实实。
堆放的都是今日呈送的文书。温旻摸清了他的习惯,知道他会把看过的本放在何处,抬眼略扫,不由皱眉。
“今天的都批完了,还在看什么?”温旻放下梅子汤,几滴汁水溅出来,他不动声色用袖ko擦去。
商闻柳随意地捧起碗喝掉梅子汤,指头抹了嘴角残存的甜水:“瘟疫至今已经一月有余,我把前日起草的疏表和文章再校检誊抄一遍,也好补全错漏。”
温旻坐在一旁:“现在病亡的百姓越来越少,朝廷更没有催促你上什么疏表。你整日这么熬,身子骨吃不消的,今日文书既然已经批复,就早些休息。”
砚台里墨汁晾干了,商闻柳抓起水盂滴水,嘴里念念有词:“正是因为情况有所好转,才更不能放松警惕。”
温旻道:“思危是好事。”他又补充一句:“但人也得休息。”
“晓得的。”商闻柳像是笑的样子,但又不太像,他索xin和温旻谈起天:“上午我出去巡视,看到未被淹没的麦田里夏麦已熟,无人收割,仆倒一片。不知来年光景如何,青苗还长不长得起来。”
温旻想了想,严肃地说:“只要人还在,就能长出来。”
一百年后一千年后,今天他们这些人都归没了青山,青苗也会重新在这片土地上茁生。
商闻柳笑了笑,重新执笔在纸上誊写:“但愿啊。”
温指挥本该收了碗回去,他却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夜渐深了,草虫叽里呱啦地鸣叫,万壑有声,独这屋里两人什么话也不说。温旻这些天也在四处奔走,仪表疏于打理,下巴冒了一圈铁青的短茬,瞧着颇有点古道西风的沧桑和稳重,商闻柳好像也注意到了,从抄写中分出神瞥了一眼,随后摸摸自己的下巴。
没见一点长须的势头。
他是挺稀罕太岳公那般美须的,可惜这一把须不大好蓄,从未如愿以偿过。遂万般郁卒,捏着笔又是一阵疾书。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外头更夫在唱更,子初了。
商闻柳捏捏眉心,那墨汁又用干了,墨条也只剩短短一截,刚想注水研墨,指挥使幽幽开ko:“该睡下了。”
商闻柳默然无言,本以为是有什么要事,原来一直等着他睡呢。商闻柳心知温旻不见他躺下是不会走的,索xin洗了笔,乖乖把外衫解了,当着他面洗漱,而后和衣而卧。
温旻没忍住笑了,商闻柳回以微笑。
“好好休息,要办正事明日有的是时间。”温旻吹灭了灯,刚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借着廊下挂的灯,看到商闻柳半撑着身子,披散下来的黑发垂在绣枕上,流转着绸缎似的光。白净的脸颊为夜色洇透,两瓣嘴cun微张,眼睛眨了眨,正侧头看着他。
眼珠子倒是挺亮。温旻心中嘀咕一声,侧肘端起烛台,瞧见那小文官脸色忽然就垮下来。
“安心睡一觉吧。”指挥使碾灭了他的期望,无情地端走了烛台。
隔天温旻起了个大早,京城有一批新的救济粮到了,因循是要军官过去清点。但冉槊像个陀螺似的,城内东西两头来回跑,商闻柳还得多休息,他便领了官衙的牌子,去城门ko*接。
还是老样子,城门开四尺宽的ko,由老马拉了粮车进城。外头人不愿进来,也是情有可原。
但愿这样艰难的日子能早点过去。
朱文逊这头审阅过昨日支出的粮药库量,马上就要交去商闻柳这里重新复核。衙门里没几个能使唤上的人,他叫上两个账房,把一摞文书分拣了抱起,一路注意着脚下,唯恐脚下一滑把按序摆放的文书给弄乱。
商闻柳的门关着,像是外出了。前日才在外巡视过,今日理应是不必出门的,朱文逊奇怪,叫来远处洒扫的长随。
“大人未起呢。”仆役答道。
“这个时辰还没起来?”朱文逊奇怪,在外头敲了门,无人应答。
“这些天大人到深夜还未眠,我们起来洒扫了,屋里的灯还亮着。想是昨夜也熬久了,今日便没起来,没有吩咐,我们也不敢去叫早。”
“快午时也该醒了,一会儿吃饭还没起,你们就再来看看。”朱文逊没察觉有什么不对,抱着文书正要返回,转眼瞥见去城门ko*接粮药的温旻正往这过来。
巳初就该回来的,熟料一批粮食里竟有霉坏,为保险起见盘查几遍后,才清理出坏粮,送到粮仓中保存。
指挥使抬手抹开鬓角沾湿的碎发,拿绫巾把额上颈间的汗珠擦了,眼看着眉梢就吊起来:“都在这围着干什么?门关这么紧,没人给商大人敞敞风?”
朱文逊对着锦衣卫,稍稍有些发憷,清了喉咙外轻重干道:“大人还未起。”
温旻皱眉:“未起?”
昨夜就把他屋里的灯盏取走了,从睡下算到此时,最少也有六个时辰,怎么还未起?莫非又从哪里寻了蜡烛,熬了个大夜?
朱文逊被他一身肃杀之气闹得紧绷着脸,干巴巴道:“后堂洒扫的说,大人近日辛劳,昨夜没吩咐,晨起就没去打搅。”
仆役生怕遭受责难,忙不迭点头。
温旻心觉不对劲,抬手敲门,里面根本无人应声。朱文逊擦着汗,一脸“就是如此”的神情道:“起先敲过了,怕是睡得熟——”
“哐啷!”这一声把朱文逊惊得跌坐在地,两个账房急忙撇下文书搀扶他起来,眼见着指挥使阔步往屋里跨,几人也跟着进去。
屋里商闻柳蜷成一团,微张着ko,浊气在ko鼻之间浮动。他的百骸之间疯狂跳跃着痛楚,脑袋里更是炸了锅,只能微微听到外面有什么人的声音在响,叽叽喳喳的,什么也听不清。
渐渐的有人又近前来拍门,那力道简直称得上是砸了:“兰台!兰台?商闻柳?”
商闻柳感到自己好像浮在水面上,他无法动弹,只能以粗声喘息作为应答。外头的人破门而入,把冰凉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上。
“坏了,起烧了。”
第90章 心意
孤星闪烁着稀薄的白光,胧月渐渐隐去了,暑热悄然攀升。后堂门前聚着好些人,嗡嗡地谈论什么。门一推开,人群纷纷向后退了半步,容那层层包裹的医官出来。
院内摆了冬天烧炭用的炭盆,不要钱似的点了艾叶,浓烟唰唰往上弥漫,温旻挥开烟雾站在医官跟前。
“烧了两天了,到底是不是疫病。”
医官擦着汗,摇头道:“不好说,只是起了高热,身上还没有瘟疫的其他症状。但这个节骨眼上,只要起了热,我就只有一个法子,就是照温病来应对。”
温旻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缓声道:“我知道了。”
医官继续说:“督抚有些气虚,故而方子的药xin不能太猛,只能先吃着退烧温养的方子。再有就是,督抚大人的屋子周围最好清理开,侍候的人也不要扎堆。”
医官念叨着,目光扫过一众垂头的人。这些人很快从后堂撤走,个个蔫头耷脑,瘟疫在此时稍微有所好转,官衙却陷入另一种焦头烂额。
上官死了,他们的饭碗先不论,脑袋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吏员们念佛祷神,盼着这只是虚惊一场。
温旻走出官衙,街面上有僧道来去,往前他们还会为死去的人超度,现在呢,死人太多了,站焚尸坑前念完经词,便匆匆离去。温旻合掌,若是有个万一,让我替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