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67)
不知是不是暑气日重,陛下晚间不是很能安眠。
岑田己来瞧过脉,无甚大碍,新上任的玄清真人也来看过风水地气,也没什么,可陛下就是睡不好。
也不是睡不着,只是睡着总是不安稳,不间断地一直发梦。
这日的梦境越发没谱,梦的是天儿还冷着时烟霞曙洲中的一次,一时又瞬移到黑木车,那处儿,穆庭霜使着帕子往那处塞抚。
梦境到这儿也就飘然截止。
人刚睡醒的时候总是发懵,趁着这股子懵劲儿,李郁萧迷迷糊糊地想,穆庭霜也不敢吧,那么紫沉紫沉一大枚,径把岔真敢破口儿冲进来?损害圣体是什么罪,不敢吧。
等到咱们陛下意识到自己在思考一些什么东西,惊,他直挺翻身起来,立即传冰碴子兑水,黄药子以为刚起来陛下这是口中腻腌的不舒服,要饮冷水,没想到一只冰盏呈到帐前,陛下端起来一口没喝,哗啦一下子往头脸上浇。
“哎!陛下!”把黄药子唬一跳,连忙使宫人拿手巾拭又传御府令,“哎呀,虽说是盛夏的天儿,陛下也仔细着着凉。”
“无妨,照常梳头就是,”李郁萧又问,“仿佛听见外头有人走动?”殿中烛漏煌煌,才卯时不到,谁这么早来干嘛。
黄药子道:“先头是孙澄孙学士,说是手巾遗落在殿中,来寻。”
李郁萧眼中戾气一闪,寒声道:“朕还私藏他的东西了?再说宫门将将起钥,他怎么进来的,擅闯禁中是什么罪,下次再有此一类行径,直接赶出去。”
黄药子称诺,转叫通侍的小黄门出去传话,李郁萧看一看那小内侍的背影,总觉着不能足够。给他脸了,男人晨起那档子事谁不知道,大早上进来是想趁机干什么还用说?大早上,敢大早上早来就敢大晚上不走,当栖兰殿是什么地方?
紧接着李郁萧想到,还真的,栖兰殿规矩再森严,有一人儿还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可是,终究泯不去这份不顺眼,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敢循穆常侍的例,你是个什么东西。
“慢着。”李郁萧叫住黄药子。
第132章 君子秉心,维其忍之
一缕恶烦横亘心头,一半是被殿外请见的孙澄烦的,另外还有一半,一大半, 是一种更为深切、同时也更无以消解的烦躁。
当梦寐以求的东西唾手可得, 不仅唾手可得,而且打定主意顺从你、诱惑你, 你又有不可说的理由万万不能去触碰, 是个人都会烦躁。
今日合该是孙澄撞到戗口上。
李郁萧叫住通传的小黄门:“鲁侯燕喜,令妻寿母。古者燕字与宴相通, ‘宴’之一字又与我大晏之晏相通,今行走御前的臣子再用‘燕’字, 不敬。传朕旨意, 责令孙澄另择表字,即日呈太常定吉。”
嘶,听见这旨意,小黄门一惊, 要说这陛下赐名、题字可说是恩宠, 可要说陛下下旨叫你改名儿,那多少是挑不是。
再说这陛下挑臣子的不是,也分大不是和小不是, 孙澄的靠山决定陛下不会寻他大的不是,可是小差错、治小罪, 也是有学问的,譬如衣饰有误、言行差池等等不痛不痒小一些的不是, 可是“谕旨易字”, 那是最遭厌弃的一项。
可见陛下的心意,黄药子赶着催促小黄门出去传旨。
陛下一面穿衣一面又问:“你说先头是这个人, 后头还有什么人?”
黄药子精神转回来,答道:“回陛下的话,是相府长史引大鸿胪前来。”
大鸿胪掌诸王列侯及属国朝聘事务。“何事?”李郁萧询问。
黄药子答说:“是从前砂织舞侍御前行刺,舞侍又是王子所献,朝中遂遣使者往砂织王庭问咎——”
“使者如今回朝了?”李郁萧三两下穿戴妥当往外走,“不早说。”
大鸿胪管的是什么,外吏朝觐,诸蕃入贡,说白了就是外务,而外务一向是连着军务,这项上穆涵向来把持得很严实,跟看传家宝一样捂在怀里,本朝大鸿胪就是穆涵一手提拔的亲信。
这位大鸿胪没说几句呢,那个话里话外的意思,李郁萧闻着味儿知香臭,知道砂织的事情穆涵这是含着旁的打算。
“陛下有所不知,砂织这伙叛军极为可恶,王庭为着不起战事、不祸及百姓,几番招安怀柔,他们却不知收敛,不仅在砂织境内烧杀掳掠、侵财害民,还潜藏进乌屠斜王子的使团,意图谋害陛下!实在罔顾圣恩!”大鸿胪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名叫鸮靡的舞侍,即是受叛军指使!”
他说得唾沫星子乱飞,上首李郁萧却有些走神。
人这伙叛军,人是为什么变成叛军,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罔顾圣恩的到底是谁,是半句不提啊,还敢提鸮靡。
大鸿胪说得正兴起,殿中忽听陛下打断道:“即便是叛军意图不轨,乌屠斜王子进献舞侍难道不甄溯身份么?”
底下大鸿胪与长史交换一个不明显的眼神,躬身道:“乌屠斜王子自知罪责深重,不日将亲至国都向陛下请罪。”
呵,李郁萧心说他是来请罪还是来搬救兵哟。
“罢了,”他沉声吩咐,“此番出使砂织的是什么人,朕要亲自见他。”
“呃……”大鸿胪迟疑一瞬。
长史接茬道:“启禀陛下,出任使臣的乃是一名大行治礼官,砂织路途遥远,该名官员又星夜兼程不眠不休,如今卧病在床,恐怕不能应召。”
“哦,”陛下平平问道,“病了?”
“是、是病了。”大鸿胪腆着脸,颇有些挂不住。
堂堂九卿,御前答话竟然磕磕绊绊。
不过也不怪他应对无法,李郁萧猜测穆涵只是让他来打个头阵,话先放下,先让所谓“叛军”在他这个陛下跟前落个污名,估计是没想到他会问东问西,甚至还要求见使臣,这都是这个为丞相马首是瞻的大鸿胪始料未及的。
李郁萧迅速判断,穆涵想对砂织出兵,支持王庭平叛。
为什么?
脑中电转,很快李郁萧就想通其中关窍。
也很好理解,砂织在中州西南,与益州接壤,而西南,一向是荆睢势力范围。估摸着穆涵打量:只是北边起战事多孤单啊,自己地盘不太平,别人地盘也不能太安闲,因此想对砂织用兵。
又或许,想一想穆涵一直以来对南方的图谋,听闻荆睢治下可是一块铁板,军中紧要的位置都被牢牢占据,只看宣义侯府每日往南边发多少斥候,再看看宣义侯本人日益松不开的眉头,就知道穆涵并没有在荆睢手里讨着什么便宜。
分权无果,穆涵该怎么办?
说到底,是因为他手底下缺少在南边有硬军功的将领。
没有赫赫的军功、拿得出手的将领,又该怎么办?
半月入吊钩,平地起高楼。
穆广霖从前也没半点功勋傍身,没有功劳,那就创造功劳,此番砂织就是个好机会。平叛砂织,三说两不说穆涵就能顺杆提拔出一名征西将军来,倘若再好好筹谋经营得当,一举弄权益州也不是不可能。
益州,蜀郡自古一条道,可是西南重镇。
大致摸清穆涵的意图,李郁萧直搓手:咱们,可不能让好仲父如愿吧,是吧。
他当即吩咐长史与大鸿胪退出去,却一时半刻并没有直接的动作。
稍晚时候,陛下说要询问皇长子生辰的施蘸等事,召来太常丞,如此这般交谈一番。
之后李郁萧也没坚持要见那名使臣,没得现在只是“卧病”,他要是非要见,恐怕穆涵的人就能让直接病死,左右真实的情况穆庭霜已经说得一清二楚,何必要误人性命。
等等,穆庭霜。
不提还罢,一想起穆庭霜来,陛下原本就很烦恼的心思只有更烦更乱。
穆庭霜已经好些日子没来栖兰殿,没来见圣驾,也没再来跪拜,都不来了。
只是听闻,穆常侍兼任着辟雍宫学士,当日殿上虽说封穆相做儒师是他先头提议,可是真正到辟雍宫,穆常侍竟然领着一帮年轻学士与穆相上下对着干,加之太学当家毕竟是谭祭酒,再不济还有一位真正凭学问称世的公孙参,而谭祭酒本来也对穆相不很敬服,一来二去,穆相这位顺天圣贤儒师在辟雍宫竟然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