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66)
又要死了。
因为自己。
不详的恐惧感如岩浆浇盖上头顶,黑暗中成了颗被冷却禁锢的山石,皮外滚烫,内里冰凉。
当真恨死自己一害怕就发抖的毛病。
只能跪在床上,佝偻着半边身子挤倚墙,把火石撞得噼啪三响。
星火阵阵迸出,熄灭,再迸出。
碰撞声拉紧空气,疯子手是笨的,但也没言放弃,没真崩了脑子里的筋,执着得打个火都像堵了命进去。
好像手里生得不是火,是画良之的命。
不知努力了多久,久到画良之已经开始心生疑惑,奇怪对面刺客怎么能安静得一声不响,就像也跟着等他点亮光似的。
清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
有人要杀他。
早被世人视成疯子,混蛋,蛀虫腐木逐出宫门不止,此番又是成了个平民的落魄皇子,无争夺皇位之资,便是失了他唯一的价值。
谁还会如此赶尽杀绝,处心积虑要杀他?
但说他这么些年的放浪形骸,四处招摇霸权,仇家许比自己想得要多,只是没成想,他这不过才出来第一天,就要遭此种武力高强的刺客夜袭。
且不说消息走漏得多快,若不是自己当时躺在那儿,不是七煞伐杜就被随意放在枕头边上。
他早该叫人抹了脖子了!
眼下自己险成了替死鬼,幸亏受过训,能听见风吹草动,提前挡了剑,倒是把刺客弄得措手不及,先挨了他一枪。
不过……
画良之警惕朝那隐在暗里的人影瞥去。
二人交手一刹,这刺客第一剑不似亡命徒的手狠,奔着要命直去,反倒刺得偏。
想为禁军之职,是凶恶高强的刺客见得不少,全没有这种都到了仇家面前,还放了一水。
到底心怀何意,又是谁派来,要把他斩尽杀绝的。
画良之口中说着让他慢来,心里头急得要命。
但透过紧绷的走线枪绳,早清楚感受得到对面烧着怒气,拼劲儿挣得有多厉害。
他可不是什么战斗起来富有耐性的类型,出手猛准,靠得是一击毙命,速战速决的套路,气力泻得也就快。
更何况当下,左手忍痛是可以接应,但真正能拿出力气的,只有一只缠着枪线的右手。
如此相持之间,到底是一声电光火石的脆响,桂弘把蜡烛燃上了。
方烛可盈满屋,破黑暗,恍惚的刺眼觑目后。
湿汗透了薄襟的桂弘,手还呈捧着火石的动作,半折着身子,颤巍回过头去。
黑袍的男人正身立于榻边,胸前提一把苍纹古剑,大抵是为了挡画良之的七煞伐杜护在这儿,却不想被那鬼魅无宗的走枪,措手不及给剑连着胳膊一并捆在一块儿。
好在画良之是深知自己力气不够,单臂控不住敌人,巧妙绕房梁盘转一圈,再扯着枪尾铜坠,可是任凭对面怎么挣,只要自己不松手,房梁不被拽塌。
人就逃不掉。
桂弘视线僵硬,把画良之从上到下扫了个遍,万幸发现他没伤。
这才扭头看了黑袍人的手,顺着大袖汩汩往下淌血,大臂被枪扫了好长一条豁口。
原来脸上溅的,是他的血。
“愣着作甚,取剑,逼上!取了他大帽!”
画良之看桂弘回了神,扯嗓子紧喊。
桂弘的视线定在黑袍人手里的苍纹古剑上。
他还没完全冷静得下来,牙关咬得咯咯直响,眼神像是个遇见天敌的兽,把浑身毛炸开,瞳孔颤得厉害。
“桂棠东!”
画良之不解,自己都他娘的拿命牵制上刺客了,还发的什么呆?
“动起来啊!”
屋内一片寂寥,连烛火初燃,炸烟的声都格外清晰。
“别逼他了。”
黑袍人忽地冷静冒了句话,扯破这略显阴冷的沉静。
“再逼得犯了疯病,你可按不住。”
画良之脑后骤地一麻,像被人扔了锤子。
他发现桂弘的目光滞了。
不是在自己身上,而是停在了那黑袍的背影。
这般本该是危急致命的氛围下,他看的,不是自己。
后再从齿缝间,磕着颤响,勉强挤出个名字。
“东离啊……”
第55章 遗弃
临近晨时,日出渐白的天晃不出光,屋内还是昏的一片。
可足以映一张无色惨白的脸。
“画大人不亏为领得禁军的大内高手。久闻笑面狐盛名,今日难得一见真容。”
楚东离坐在对面,一圈圈解着画良之手上缠的绷带。
“分明只有单手,楚某依旧难敌一招。果然人不可貌相,江南舞妓都比不上的勾人姿色,下手伤人却是准狠。”
画良之咂了咂嘴,一头雾水的坐着。
任凭被人反复翻弄着手腕,眼球在那气氛诡谲的两人之间来回晃,没个主见。
桂弘还猫着腰跪坐在床上,畏畏缩缩往自己的手上瞧。
他心里别扭,寻思怪了,都不知道那疯子的脸上还能流出这样畏惧的神情。
低头又见着楚东离不知何时,从大袍内端出个红木药箱,端详了伤口好一会儿,搁里边掏出个银制的细尖镊子。
“会痛。”
“嗯?啊——!嘶……”
便只觉腕间抽地一凉,像被人抽了筋似的,转瞬就成了火辣辣的热,随即好一阵钻心的疼,差点让他骂出爹。
奈何楚东离手快,没等画良之叫嚷,已经把缝线扯了出来。
“画大人割的时候痛快,现在就当忍着,别叫。”
那天师语气可是丝毫不饶人,咄咄逼着,跟这镊子一样,转挑伤口钻。
桂弘怏怏坐在床上,所剩无几的生机也跟画良之腕间那条缝线一起抽了去,软得像个脱骨的,小声嘟囔:
“东离,你轻点。”
画良之懵得更厉害了。
他桂棠东还能有这么乖巧发怂,跟人求情的时候啊。
“怪不得王爷非说要我比起救命,更先治你这手。如此看来,画大人的手,确实值得。”
楚东离理都不理,只忙着手下,徐徐不急地给画良之上了药,再裹上一层厚纱。
“人性下三滥,可这身武艺值得。若真是听话护主,那留在身边,不算亏。”
画良之听不懂他讲的是什么——总之难听就是了。
“楚天师,你的伤呢。”
他被自己割的口子还没止血,顺着袖管往下流,给自己包扎的同时,还得顾着取块棉清理淌到手背的血,虽是个面无表情的,看不出多痛,但这画面可真没法叫他视而不见。
倒不是觉得抱歉,刚那种情况下没要了他命都算失手。
但怎说,勉强也算是给自己治手的恩人。
更何况自己那一枪入肉,划得狠,出于情理,还是张口问了。
“不烦劳您担心。”楚东离再扯了段纱布,顺手给自己简单一缠:
“画大人可否回避一下,我有话要同这疯子说。”
画良之举着腕子往里吹气儿,说不上多疼,但伤口正是愈合期,加上不知道配的什么新药敷上,里头又烧又痒,还不许人挠,闹腾得要命,心里跟着更耗耐性,连把持着最后一点礼貌相对的心思都断了。
“天师大人谨言,他纵是天大的疯子,也轮不到您出言不逊,亲口点出来。”
“说又如何,区区一届草民,就该有个草民的样子。”
画良之遽地皱眉,他是没法安心把桂弘跟刚还要他命的人留在一处。
楚东离瞧出他那迈不动步子的模样,低叹摆手,将古剑震丢在地,道:
“在下说了,今日不过是来问候他一下,没打算要他的命。杀他能得什么好处,不过百算不如变数,谁知画大人如此恬不知耻,说着当个护卫,却一并搂着躺在人床上呢,照顾得面面俱到。”
画良之耳根一热。
不想这平日里解说天象时一字千金,吐词珍稀的楚天师,私底下的嘴可比桂弘还臭。
难不成桂棠东身上这点贱本事,还是跟他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