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52)
称得上是个天才,从武艺来讲。无师自通,因此全是个无章无序,难有人破,混杂的不知其做活之余,爬在山上从哪儿看来偷来的武式,他学的不是武艺,不是为强身健体,保家卫国,行走江湖,是为了活命。
是为了走出这座山,洗去糟烂肮脏的本命,剔骨重生似的给自己改命。
他……
桂弘在这一瞬,似乎看到了那个为了逃出穷苦诅咒,在门派里替人做着脏活打杂时,在一旁偷窥着学武的少年。
毫无章法,拿着他唯一拎得动的武器躲在山上,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也咬牙撑着的少年。
是那个到底被丢下山去,咬着苦布,忍剧痛亲自用手硬生生掰回断骨,绑木板接骨养伤,也未曾放弃他唯一从山上抢下来的武器,那个一条路走到黑的少年。
他都撑下来了。
一个全都没喊过一声痛,没道过一句苦的人。
可如今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连撑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在自己面前哭着嚎着喊,求你让我死吧。
为什么救我啊。
让我死吧。
好想死啊。
桂弘就跪在地上跟他一起哭。
哭啊,喊啊,难过啊,好痛啊。
桂弘把刀塞进画良之手里,让他捅自己。
求他能不能活,我乐意给你杀了,给你解气,你杀我,杀我,别死你自己。
画良之就爬着,分寸分寸的挪,把刀换到缠着绷带的左手时,突然发现自己这只手连握个刀都费劲,手指头一动,全是钻心的疼,他便以为自己彻底废了,还苟活个屁啊,更是绝望得嚎啕大哭,软绵绵使不上力气,跟拿棉花戳人似的哭叫疯喊着用刀去扎桂弘,连衣服都划不破。
桂弘见他这副可怜模样,心疼得像被人生扯撕裂似的,哭得更厉害,觉得自己太不是个人了,觉得他哥太苦了,也恨自己为何偏是个疯子。
于是攀过去握起画良之的手,帮他擎着力气,要他捅自己。他下得真是狠手,拼劲全力要往自个儿肚子上扎,就像画良之当初在他面前给自己的那一刀似的——
他哭得声都变了,喊着说给你解气啊,我赔你啊。
然后画良之就大哭着把手松了,刀摔在地上,跃响得清脆。
画良之说我他娘不是不杀,是握不住。我真好想杀了你,再把自己杀死。我跟你一起下地狱,不染这人间了。
再然后。
桂弘扑过去将画良之紧紧箍住。
誓要把他揉进骨子里,融到一处,比抓着心爱玩具的小孩都固执,死也不肯放手。
俩人就在这满是药苦参香,水汽氤氲的屋子里,跟着一地的水,挣扎时四处狼藉,倒下的盆啊壶啊桶啊药筐啊的混乱地方。
抱头痛哭。
哭得好像这国就要亡了似的。
哭得好像再没明天了似的。
哭得,好像两条枯涸池塘里的鱼。
相濡以泪似的。
“你能不能不死啊!”桂弘大放悲声,抱着画良之可劲喊:
“我真的再没人陪了,我哥死了,我就是个没娘养的野物,父皇把我当傻子圈着,天下人全当我是个笑话,我不过只想要个人陪我,我只想要你留下呢,活着吧,哥,求你了……”
“可我他娘不欠你的了!凭什么是我!”画良之痛哭流涕地掐着桂弘的衣领子,要不是他没力气,多半是要把这人掐死的怒喊:
“那我呢?我呢!我身边人早都没了,了无牵挂呢,就连你也疯了!我都把罪偿了,既然你不想让我好好活,那我就去死啊!死他娘的也死不了……桂棠东啊,你若想留我,至少也要把我当个人!我这辈子全给别人做牛做马,尊严人性都成了奢望,从来都没像个人一样活过,太难了,太难了,太累了!”
画良之挣不出力气,在他怀中真成了只蹬腿的兔子,无助得好笑,手脚不行,牙关都阖不住,想像他似的咬回来——落到人身上,只是徒流口水的含着。
桂弘便连牙关都在替他使劲儿,把自己后槽牙咬得发麻,挤出的一字一句全带了血腥味,颤栗,哀求。
“不疯了,我不想疯了,哥!你别死,别扔下我,我治病,我治!我好忍,不伤你了,别……”
别抛下我啊。
“……哥,哥?良之哥…?!”
桂弘摇了摇怀里人的身子。
挂在自己肩上昏着睡着了。
大抵是哭得太累,气血极虚的人,撑不了那么久。
桂弘忙趁机撑着地,抱着他站起来,痴傻地嘿笑了几声,哆嗦道:
“那我当你答应,你……你答应了!”
他再思索片刻,又把人放下,脱了外袍给这未着寸缕的人裹上,顺道遮了脸。
外边人多,桂弘知道画良之还是不愿意以真容面世,他太漂亮,待他从这王府里出去,归营领兵时,要难安军心。
可是桂弘直到抱着他出去喊人,全在哭得一塌糊涂,根本止不住,连话都说不出。
把门外侯着的谢宁吓得还以为是人没了。
第44章 大军
宫墙红瓦,衬美人肤白。
靳仪图把人从抵着的红墙上放下来时,还不忘替他将披的褐棕色的裘袍裹好,顺手摸了摸那有些发硬扎手的兽绒。
入冬后的皇城尚未飞雪,但阴了天的风寒刺骨,金枝玉叶的少爷怕是禁不起吹。
“什么皮子。”靳仪图好奇问:“怎不披个柔软些的,当是狐皮更衬你。”
项穆清见他那副真疑虑的正经模样,不禁开怀大笑,脸上还带着些未褪的潮色。
“可我更喜欢这个,狐皮太俗气了。”他摸着自己身上短毛的硬皮,笑道:
“水獭的皮子,底绒厚着呢,暖和。”
“这东西有什么好喜欢的。皮毛颜色无趣,看着粗犷发硬,又不是个什么南北征战的将,配你,过硬了些。”
靳仪图不过随口说说,提手将双剑挂稳,顺带提起地上的陵光递给项穆清。
“我不是说这个。”项穆清自然而然地接过,往背上架着,问道:“靳大人可曾听闻,獭祭?”
“那是什么。”
“獭性残。杀鱼而不食,只将鱼摆出河岸,似祭礼,实为炫耀。”
项穆清微笑而言,眉眼间暗藏玄妙,道:“水獭猎鱼食之,早已饱腹,仍不停狩猎。为的不是生存,不是果腹,只是享受猎杀时的乐趣罢了。再将猎物明目摆于河岸,耀武扬威,仗着张可爱的脸,便也不曾为人唾骂。”
靳仪图怔然。
“靳大人,姑获一案,查得怎么样了?”
御前卫把眉头一皱,摇头道:“毫无头绪。”
“那靳大人可要抓紧了。”项穆清浅笑款款,道:“若是被大理寺那群庸官抢了先,岂不是要掉影斋的面子。趁更多无辜的鱼被晒上水面前,阻止他为好。”
靳仪图移了目光,落在项穆清弯得悠哉漂亮的眼轮上。
***
太康二十六年冬,北境羯胡动乱。
八百里加急军报到皇城,护国军经夜间整装待发。三十万大军压在军营里边,冯汉广提狼头拐站上点兵台,茫茫一片看不见头,传令官都要百人,骑着快马往后传将军的话。
“陛下,全动?”
冯汉广站在御座下边接了旨,人都是懵的。
皇上念他有腰伤在身,特许可以上殿不跪,但满朝文武无人不知,陛下越是尊敬大将军,就越是忌惮。
冯汉广抬头,见今日皇上旁边陪的内侍不是往日机敏的小太监,成了曹亭廊揣手低目立在后头,恭恭敬敬,低眉顺眼。
“是,三十万,全征。”
世帝坐在上头,语气格外坚肯。“羯胡犯我疆土,并非一次两次,如此挑拨试探,该当诛其本营,断其锐,杀其王!”
冯汉广再往上扫了一眼。
“陛下,但如此一动,皇城再无驻兵。如若有紧急,或他境贼子趁虚而入——
“朕说,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