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64)
“说过,以前。”
桂棠东抿了抿唇。他觉着渴,是面前死里逃生,终能好好坐在面前的人让他口干。
恍回那些年破宅相依的平常,虚梦中的人真实回了身旁,人的欲念永无止尽,曾日思夜想的失而复得,已经无法让他觉得满足。
让一头向来恣意的虎去遏制捕猎扼喉的冲动,可是不易。
亏得这虎知道,口渴,但不能饮鸠。
也拎得清是要一时饱,还是日日饱。
“很久很久以前,你当是记不得的了。”
他说:“反正那时我小,再认真的话,怕你也只当童言无忌,晃晃脑子,全做汤水丢了。”
画良之瞧见他眼底那抹真失落,心头紧地一缩。
这滋味让他觉得荒唐,也慌张。
只为自己地活得太久了,而今年过三十,功成名就,不少富贾贵人说媒催婚,皆是以觉得麻烦,耽误前程,怕要生了什么无用的软肋来束手束脚,干脆全以公事繁忙为由,推得干净。
兄弟们怕他憋着,无处发泄,青楼没少进,但看那些胭脂俗粉,就算媚眼抽丝,如花似玉,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且就凭那酒量,往往几杯便醉了,连留宿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到了头来,无谓男女,只是,不喜欢。
统统不喜欢。
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浪费过半点情感,不留恋,不依恋,不共情,不怜悯。
没人活得比我更苦。
无人怜我,何怜他人。
但自进了王府这短短几月,竟是做了太多自己都理解不了的举动,决定,冲动。
曾以为是那些堆砌起来的自责催人发疯,但事至今日,所行之事,真都是自责吗。
若真只是疚愧,何以将心颤成这般。
为何,会,这般酸涩。
他于高台王座,困兽无门,过得委屈,但那冠冕堂皇终是适合他的,他就当一身蟒袍站于众生之间,而不是退回去十几年前的村野,也不该蜷在这逼仄尘埃的小屋。
哪儿错了。
到底从哪一步开始,错了。
还是我错了。
画良之收了眼,不敢再看。
只是起身拾掇起地上杂物,准备清扫屋子,伺候伺候这小祖宗。
罢,事已至此,想那些又有什么用。庶民也好,人只要平安无恙,总是最好的。
但就是想不明白,说好的贬为庶民,那就当破破烂烂的凑活条命……
“陛下连儿子都不认了,怎还会留金子给你。”
“可能是怕我饿死。”桂弘翻了个身,给自己脸也埋进被子里去,闷声道:
“他不想我死,心里头觉得对不起我。虎毒还不食子呢,虚情假意,还不是老了,开始后悔会不会遭报应。”
“陛下对不起你什么。”画良之啐地揶揄道:“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早该七窍流血地气死。”
桂弘从被子缝隙中看着画良之,语气虽然硬得硌牙,收拾着的手底下也是摔摔打打,没几分诚意和情愿在里头,但也终归是行动了起来。
好在紧张看他那左手活动开了些后,动起来时的神色没什么大变化。
疼当还是归疼的,主要以右手在忙活,没多使用伤腕,但至少起得到辅佐的作用,不用做什么独臂大侠。
渐好了。
见好了。
“就是有,对不起我的事儿。”
桂弘小声喟叹,估计没给挑灯整理的画良之听见。他把头蒙进被里头,闷着抬高嗓音,弄笑说:
“良之哥,但说付钱,您可是生了劲头啊?果真一如既往,一条好犬”
“滚蛋。”
“吠两声听听嘛。”
“我操你祖宗!”
桂弘咯咯笑得厉害。
“下回别这么叫了。”桂弘还拿他寻着开心,道:
“我祖宗你可操不得,出言辱君者,大罪呢。”
……真不知道皇室是怎么养出这么个狗东西。
画良之糟他气得牙疼,再又想到以后可就真得要跟这么个王八羔子长久住到一起。
他就觉得太阳穴突得闹腾。
真他娘有病。
画良之搁心里头骂着,我真他娘病得不轻,命都够苦的了,还给自己往身上揽这种——
“废……”
他将喉结一滚,累赘二字倒是没说得出口。
“废物混账。”
画良之早前知道了桂弘怕黑,虽不知道这心病又是因何而起,不过他自小就是个芝麻小胆儿的,怕什么都不意外。
终算勉强把屋子里整净了,院子什么的,杂草纵生,又是寒冬冷风刺骨,伸手都费劲,且时辰不早,还是先睡为妙,忙活的事儿明早再说。
画良之将烛台燃着搁在床头,以为蒙在被里头那个睡了,瞥眼看他半个小腿都支在外头。
这房子空得久,碳火劲儿不容易上来,呼气都还带着白雾,算不得舒适。
伸过手去给他把被子掖了。
在旁边再坐着守了会儿,本是想走的,怎说这么大一个院子呢,该有个下人睡的偏房。
寻思着起身去找,后顾又担忧起那金枝玉叶的身子换了住所,地龙不热,床榻憋屈,房里又昏,会睡不踏实。
思来想去,到底叹了口气,还是拢了拢袄子,坐上榻边的椅,趴在桌上闭了眼。
入了深更,风开始刮得急,撞得有些腐的窗框乱响,难免会有风偏要当个逆贼,叫嚣着锐声往里钻。
“良之哥。”
桂弘把被子轻手掀开个缝,眯着的虎目睁出片漆黑的幽深,沉地小唤了句。
“睡不着?”画良之半睡不醒的,揉揉眼应。
“你在那趴着,冷的。”
画良之停了一会儿。
他这一提,人难免会调动感官,跟着询问自己的身子意见如何,反倒是忽然觉得冷了。
下意识搓了搓胳膊,正赶当下气血不足,确实凉。
但他倒也没太在意,反正睡着以后,也就感觉不到了。
曾经那么多年流浪在外,屋不避雨的日子,猫冬早熬出了耐寒的习惯。
“那也总不能让您这尊贵身子下来吧。冻坏了,还不得是我照顾。”画良之随口反驳:
“就一张榻,一套被褥,没法子。”
“那你上来,与我同睡就好。”
桂弘的语气里没什么撩拨戏谑的意思,自然得很。
就好像他们本就应该同床共枕的关系,正如儿时风月入今朝。
“瞧您那注意打的,屋里的百年老鬼听着都该笑了。”
画良之跟着嗤地一笑,从趴着的臂弯里歪出脸来,没什么好气道:“算我嫌弃您,成吗。”
他当下真是又疲又倦,拖着这么个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尚且半好半弱的身子折腾上整天,身上早没了力气,都顾不上冷不冷,只想闭眼睡上个踏实觉。
桂弘在那儿烛光底下,眼里幽幽地藏着什么影,沉默盯着他看。
两人就在这晃然沉默下来的陋室里相顾无言,气氛愈发尴尬起来,可谁又都找不到开口先打破僵局的话,
一时连残窗泄入的风动了烛,都成了屋里唯一的活物。
画良之的指尖蜷了一下,碾按着桌面,困意莫名有些消了。
紧接着,榻上栖着的虎自嘴角泄出抹表意不明的笑,再是直直翻身下来,没等画良之反应,不由分说给他拦腰抱起,扔到榻上去。
画良之只觉得身子一轻,骇地麻了天灵盖,那木板子的榻只铺一层棉垫,硬得很,硌得整片后背绷紧,
慌张想爬起来跑,就被那百斤的壮虎提起两条胳膊,反着拿一只手掌按在床头。
这一举动可让他脑子嗡地一声断了弦,不自控地失了向来冷脸的架子,硬是将那双狐目瞪得老大,抓着空气的手指下意识地发抖,喉咙里半晌没出得来声。
再张口,就成了胡喊瞎嚎,骂爹骂娘,又没力气,挣不过他,以为这疯子是又犯了病,一双眼活要吞了他是的认真。
“这是何意……放,放开,操!桂棠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