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骨(98)
远方的血被雨水冲刷成一条沟壑,由鲜红色转变为浊红色,淅淅沥沥的蜿蜒而下,径直入了城门。
旌旗猎猎,不知被谁往下扯了,于是听到遥遥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云山关破了——”
佟颂墨恍惚间想起,那是易守不易攻的庐城外最后一个关口。
下一个,就是庐城的城门了。
看到不远处的兵将如丧家之犬一般飞快的往城门涌入,佟颂墨裹紧自己的外套,要从城门上跑下去。
一只手突然拽住了他的衣角:“佟少爷,您怎么在这里!”
佟颂墨回头看到了二福。
“哎唷我的天老爷。”二福急得没了法子,“您好好的在家里待着呀,这出来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将军交代。”
“我去看看。”佟颂墨扯开他的手,皱着眉头就要往下去。
二福道:“佟少爷您放心,将军那边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心情有些不好罢了。”
佟颂墨恍惚道:“你确定?”
“确定。”二福说,“你回燕喜楼等着,我保证在这场雨结束前将军一定回。”
这场雨下了许久。
最开始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然后逐渐转为狂风暴雨,对面街道楼顶的瓦片都被风刮得砸碎在地面上,街道两侧人人家门紧闭,往日热闹非凡的庐城如今竟变成如此凄清寂寥,人死的死,跑的跑,早就去掉了一半。
佟颂墨接过苏娘递来的帕子,擦干净脸上和头顶的水。
“佟少爷,您要不进去等吧。外面风大,您别受了寒。”苏娘递上来一碗滚烫的生姜水。
佟颂墨接过来捂住手,也没喝,只直愣愣的盯着门口的方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担心着周翰初。
这场雨万没想到下了许久许久,一直到傍晚时才逐渐转小了。万幸,在雨停之前,周翰初带着一身风霜回来了。这一次他没来得及换衣服,因为听到说佟颂墨一直在等自己。
所以佟颂墨就看到了他身上那破得七七八八的衣服,背上、胳膊上,平白添了好些伤,右手胳膊上有一块地方甚至都感染发炎了。
“等我干什么?”周翰初本想伸出手摸摸他的脸,却发现自己满手的血,于是停在了半空里。
佟颂墨握住他的手腕往自己的脸上一送,往日滚烫的手掌竟是冰凉的,冻得他微皱起眉头:“好凉。”
周翰初立马把手缩了回去:“吃饭了没?”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关心我吃饭没?”佟颂墨答他,“还没,等你一起。”
“我去换件衣服,你等我片刻。”周翰初说,“你先进屋里坐,外面冷得很。”
“我帮你。”佟颂墨说着站起身,“顺便将你身上的伤口处理了,别人我不放心。”
“担心?”周翰初笑了笑,将自己的外套先脱下,然后往燕喜楼里屋走去,“走吧。”
佟颂墨望着他的背影,心道自己怎么可能不担心。
这人在战场上拼命厮杀起来,仿佛不把自己的命当成是一条命,满脑子都是要赢,要护着自己身后的百姓。
所以今天这一场又败了,指不定心里头怎么挫败呢。
佟颂墨光是想想,都替周翰初觉得难受了,更何况是他本人经历这样的事情。
其实想想,败得也是理所应当。庐城的将士没剩多少了,折损的,断胳膊断腿的,如今能上战场的少之又少,兴许……也快要护不住城门了。
城门开的时候,就代表庐城彻底败了,周翰初也彻底败了,到那时又会是怎样的光景,谁能知道呢。
好一点,谢易臻只会要了他和周翰初的命,可往坏了想,谢易臻会对庐城的百姓做些什么,谁又能想到。
毕竟他连毒气都用在这群百姓身上,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儿。
其实,这才是周翰初始终不肯认输的原因。他没了命不要紧,可庐城的千万百姓却要留着性命。
第121章 我喜欢你
如此直观的看到周翰初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佟颂墨心里头就像被万蚁啃噬般,难受得不行。除了新添的那些伤,周翰初还有好些陈年旧伤口,尤其是胸前有一道约莫十寸的大伤,不难看出当初是差点丢了性命。
佟颂墨伸出手去碰他的伤口,手指微微蜷缩,不敢碰得太用力。
周翰初握住他的手掌往自己的胸口上狠狠一压,道:“别担心,早就不疼了。”
“谁说我担心了?”佟颂墨垂下眼去整理东西,“你打起仗来不管不顾,性命也视为身外之物,受这样的伤倒是理所应当。”
“哪有你这般心狠的夫人?”周翰初扶着把手坐下,估计是牵住了伤口,眉头轻皱起来,倒吸了口冷气。
“怎么了?”佟颂墨嘴里说着不在意,可还是立马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口,“别乱动!”
他说着打开了医药箱,打算帮周翰初处理这新添的伤口,边整理边装作不经意的开口问道:“你那道伤……怎么来的?”
“哪道?”周翰初低头看自己身上的伤,最夸张离谱的大概就是胸前这道,“这儿?”
佟颂墨“嗯”了一声。
“当时用的是刀。”周翰初说,“直接划了下去,划开了一个挺大的口子,命悬一线,在床上躺了得有三个月才缓过劲儿来。也没什么离奇的故事,无非是帮人做事。那时候还不是什么将军呢。得亏了年轻,身体还能受得住。”
佟颂墨先替他消毒,酒精的刺激让周翰初一下子捏紧了座椅的把手,强忍着连手背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上了药,再用纱布包好,佟颂墨的手不免跟着他那条巨长的疤痕走了一遭,有些咯手,磨得人心里难受极了,像是心也被人用油锅烫了一遍似的。
“这伤倒不是致命伤,”周翰初道,“有一回中了别人的子弹,就偏差我心脏处三公分,那才是真正的险些丧了命。”
周翰初带着他的手碰到那个豆大的疤痕处,是枪痕的样子。
佟颂墨轻轻摩挲,忍不住开口道:“周翰初,你就没有想过……不做这将军了?”
周翰初沉默良久。
佟颂墨替他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处理好,包扎好,乍一看,觉得他像极了木乃伊。
“若不是这张脸上没受伤,我都要认不出你了。”佟颂墨笑了笑,说。
“佟佟,我也想过不管如今这世道,就此做个闲人……”周翰初终于开了口,说到。
“其实,”佟颂墨打断他,“若你真的是一个只顾自己享受的闲人,或许,我们不会认识。”
周翰初有些讶异的看着他。
“就好像我自己也不甘心只做一个闲散少爷。”佟颂墨道,“当初选择留洋,本就不是因为那些身边的世家子弟都在留洋,而是我想像大哥一样,能为自己和这个时代做点什么,不说青史留名,至少,要轰轰烈烈的活过一回。”
“性命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本就不是最重要的,”佟颂墨说,“但信仰是,但国家命运是。”
“所以若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平凡人,闲散人,”佟颂墨道,“我也就不会喜欢上你了。”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只是要记得,不要再像之前那样,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儿。”佟颂墨摸了摸他的头顶,说,“要记得我在等你。”
周翰初坐着抱住他的腰,脑袋埋入他的怀里。
佟颂墨听到周翰初的声音闷闷的说道:“佟佟,你说……你喜欢我?”
佟颂墨愣了一下,万没想到对方的关注点竟然在此,不由得哭笑不得的说到:“我刚刚跟你说的,你都听进去了吗?”
周翰初点了点头:“都没那句话来得清楚。”
佟颂墨捏了捏他的耳垂道:“我只说那一次,你没听到,倒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