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食无忧[穿越](243)
陈阳甩了甩袖子,眉毛一挑:“倘若你们若是有他那般的能耐,你们也可以不服管制——怎么还愣着,有功夫说风凉话,倒不如多去干点儿活!”
医吏们忙诺诺作揖,作鸟兽状散。
尤青柏不骄不躁,也朝陈阳施了礼,端起药筐退了下去。
“唉!”驱散了这群医吏,陈阳仰起头,看到那个坐在最高处凭栏远望的少年,心中也升起些许困惑。
昨日这少年提出要将百花楼改造成医馆,并由御医司统一管辖城中医士和药石,如有可能,连食水都由官府统一发放……再比如他还提出什么毒气与消毒之说,真真是陈阳行医几十年来从未听过的说法。
这少年脑袋里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太多了,人说多智近妖,他倒确实不似凡间物,连医术也非常人所能理解,若非陈阳亲眼见识过他以诡谲至极的办法医治好了本必死无疑的闵家公子,又一眼看出文太师孙儿的病症,是个颇有真才实学的小子,他也决计不会让这么个半大小子来指挥御医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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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锦年却并不知有那么多人等着瞧他的本事,他镇静至极,此时正静静坐在窗沿,歪靠着木框,手中捧着一盏白瓷杯,半个身子笼罩着一层雪白灿烂的日光中。远处一片萧瑟零乱,他的目光随着一只抢人吃食的野狗转到一个面色蜡黄的老妪身上,忽地听到背后一声叹息。
他回头去看,原是季鸿进了房间。
见他独身一人所有所思地横坐在窗框上,季鸿顿时一脸无奈地说道:“坐那么高作甚,害我好找。”
余锦年垂下视线,看着无茶无酒只是盛装了一碗白水的瓷盏,日光投进水中,泛起层层微小的涟漪:“阿鸿,你瞧,不管这天底下有多乱,人们呼号哀痛有多惨烈,太阳永远是那么明亮、那么炽热。”
季鸿笑了下,小心地将他拢回窗内,摸到他鬓角渗出了细密的汗水:“怎的生出此种感叹。”
“没什么,只是一路而来见到无数生离死别,便倏忽体会到人之渺小罢了。”余锦年的眸中反影出白瓷杯里的水波,似撒了一层银屑,光亮异常,他忽地直起腰背,伸手将已经空了的白瓷盏举到阳光下,片刻又收回来阖上杯盖,神神秘秘地交到季鸿手里,微微扬起下巴道,“这个送你。”
接过来,只觉杯身温热,也不知是被少年的手温暖热的,还是日头晒热的。季鸿不明何意,他将杯子转了转,未见什么稀奇之处,不由纳闷道:“送了我什么?”
“一碗阳光。”余锦年跳下窗台,先凑近了摸了摸季鸿眼下那条细细的疤痕,见恢复得还不错,这才扫扫衣摆,月牙儿似的眼睛眯起来,朝他笑道,“虽然如今大疫横行,但阳光却是最最纯净的。今日私藏一碗,待到寒日再打开盖来,便能有一整个冬季的太阳啦!”
私藏一碗阳光?
季鸿看了看掌心托着的小小杯盏,又看了看他,这说法虽说荒诞不经,倒是多了几分浪漫意味。他蓦地失笑,摇一摇头把余锦年揽进来,轻轻吻着他的发梢道:“这一盏日光,及不上你半分,只要有你这轮小太阳在身边,冬日也如浓春盛夏一般温暖了。季某有幸得你一人,此生也就足够,何须多藏这一抔日光。”
余锦年受用地往他胸前钻了钻,嘴上却不服道:“别以为说两句甜言蜜语我便不记仇了。我只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你食言而肥,不与我写信的事,我暂且记在账上,日后再与你清算!”
“好好好,那多谢余大人开恩了,季某听凭发落。”季鸿笑了笑,“好了,本是上来叫你的,一时间又说多了。下去罢,陈御医已在等你。”
余锦年点点头,整理了衣襟,随他一起下楼。
大堂中已聚集了不少医士,都是段明带人一一去请的,有些是赤脚郎中,有些则是各家医馆派来听差的学徒,更有道观庙宇中的僧医和道长,原都分散在城中各处,各行救治,互不干涉,如今突然被请到这“三余楼”里来,大都一头雾水,不知所以。
御医司的那些医吏本就是出身世家,自恃清高,更是一脸的不耐烦,很不把这些江湖游医放在眼中,只自顾自地聚在一旁说话。
陈阳与少年颔首示意,清了清嗓,与众人道:“想必各位先生心中应知此疫之重。今日御医司请大家来,不为别的,正是为了商讨大疫的救治之法。如今城中已病亡无数,周遭乡县更不知死伤几何,以至病者痛不欲生,亲者肝肠寸断。诸位都是远近闻名的杏林名手,不知对此疫可有何良方?”
众人交谈之声渐收,互相推诿观望。
一位中年人起身叹道:“古往今来,凡大疫必死伤无数,我大夏立朝以来,更是从未发生过此等恶疫。便是医经典籍之中,对此疫的记载也只是寥寥二三次,死者数万不止,救治之法更是语焉不详……我等也只能是依证诊治罢了。”
诸位纷纷点头称是,不时唉声叹气。
尤青柏道:“据闻京中三余楼活者甚多,如今先生又将这三余楼开至滁南……可是余先生有何救疫的灵丹妙药?”
“大疫无情,我能有何灵丹妙药,”余锦年摇摇头,“只是略知道一些急救和防治之术,随机应变而已。”
尤青柏听得眼前一亮,继续追问下去:“请先生赐教。”
余锦年道:“那我便直说了。此病的确是百年难遇的大疫,而且易在防难在治。防之一字,必须落实到每一户、每一家、每一名百姓的头上,并由御医司下派医徒药僮,监督到每一家医馆医堂甚至食肆酒馆,并在每一处街心巷口张贴告示,并命人每日宣讲,无论有多麻烦、多大费周章,此事都必须严格执行。否则疫气扩散,南北诸城必将死伤过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医捋着长须,反问道:“小先生说来容易,只是疫之一气无形无色,霍乱一毒更是由暑湿而生,无迹无踪。病者心腹卒痛,吐利并作,甚则转筋,入腹即死。敢问这位小先生,究竟该如何防?”
此时医者尚且认为所有疫病皆是浊气入体所致,此种说法与医理来说并无不妥,只是受制于时代,从发病原理上来讲到底还是有些不足。
余锦年解释道:“大疫之浊气究其根本并非是气,乃是水。古往今来,凡有大涝,必有大疫,即说明疫之源头是洪涝而来的污水。浊水被百姓所食,水中之毒由此入体,致腹泻、呕吐,这些秽物不经处理,随意泄至田地、河流当中,疫毒便会污染田地中的瓜果蔬菜,会继而感染更多的百姓。又或者这秽物不经意间被其他人所触,间接食入腹中,也会导致传染。”
听着颇有几分道理,陈御医问:“那依小先生之见,该如何办?”
“当务之急,是要宣讲,告诉所有人不食生水,不吃未煮熟的蔬果,饭前便后必须洗净双手,凡是家中有患病者皆要如实上报,以便分隔诊治。城中所有医堂不应以疫病为由拒诊,不能放任任何一个可能患病的灾民在城中随意走动,更不能随意倾倒秽物。同时拆撤过于简陋的医棚,将其中病人挪至此处,并在城中增设净水发放处。”
有人第一个不同意:“你这楼中如何容得下那么多的病人?”
余锦年道:“一个三余楼容不下,那便两个,两个不够那便三个!只有将所有的病人都纳于我们的统辖之下,此病才能得到控制。我也并非是要与诸位商议此法是否可行,而是要告知各位,明日起,我三余楼便开始接诊,所有病人自住进来那日起,直至痊愈,才能从我楼中走出,直到我楼中住满为止。诸位当中若有信余某的,愿意留下的,余某自然欢迎,若是对余某的诊治之法持疑,大可离去。”
“这……”
余锦年:“我知各位先生所承医脉不同,治法自然迥异,但只要见有疗效,余某并不干涉。只有一条,凡在我楼中,必须按我的规矩来办。”
“我楼中包括后院别间,如今共房四十二间,轻者二人一间,重者独自一间,总可纳病人六十有余。每五间配两名护士,负责日常病者的杂事料理。每三间安排一位主治医士,全权负责病者的诊治。”
“……”众人听得一愣,一时间竟都不知该作何言论。
听他所说,似是要让病人住在这楼中,直至病愈?
余锦年却并不理会他们的惊讶,继续陈述道:“所有医士和护士两班倒,十二个时辰日夜轮值。每日的辰时和酉时交接轮班,以使轮值者能够通晓当日或当晚患者的病情;巳时和戌时则由御医司陈大人统领进行查房。每十日,楼中所有大夫参与一次病情总结会谈,分析当下疫情形势,制定接下来的诊治方向。此外……”
他转了个身,似要找什么东西,季鸿已当先一步,将一张用薄木板和纸张制成的簿子递给他,余锦年朝他笑了下,接过东西展示给众人看,朗声说道:“此乃病案簿,每个病人著一册,并由轮值医士记录,当日所用何药、所施何针,病况如何变化,事无巨细,都需一一记述,直至病人病亡或者痊愈离开,而此病案则封存入档,以便之后查看汇总。”
说到此,就算是见多识广的陈御医也听得目瞪口呆,这记录病案一事并不难,宫中为保谨慎安全,便是如此行事,只是每人一册、每日记录,却显得过于繁琐了,宫中贵人们尚且未做到此种地步啊。至于那每日两次的“查房”,和每间配备的“护士”,更是闻所未闻,十分新奇。
但此法若是能行,那么此疫平后,这些记载了大量医例的案述,对后世医者来说将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后世再发疫情,将有例可循,有案可踪,有法可依,有前鉴可避,实乃一桩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陈阳片刻之间难以评价这少年所言究竟是对是错,毕竟古往今来他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他转头向季鸿看去,却见这位季大人镇定自若,满眼皆是欣赏,仿佛对这少年的惊奇言论早已习以为常。
余锦年收起病案簿子,慢慢说:“我知诸位对我所言有所疑虑,但特殊之时须行特殊之法,这只是我楼中的行事风格罢了。不过请诸位切记,此病源头乃是疫水和病者所吐泻的秽物,记住这点,城中病者至少将降二成。各位大人、先生,救人自是高尚,舍己却是愚钝,无论诸位是否来我楼中帮忙,万望诸位在诊治之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段明捧起名簿上前,高声道:“可有愿意加入者?”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不做声。
此时三余楼的雕花正门被推开,走进三个面罩黑巾、头戴斗笠的男人,俱看不清面容,只依稀辨认出是一老三小,其中个头最小的那个背着一只药箱,扎着只单髻,跟在那长者身后。至于旁边那个年轻人,腰间金玉琳琅,是通身的富贵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