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下(87)
这里就是凤城丹东,与朝鲜仅仅一河之隔的地方。
队伍在抵达九连城之前,沿着叆河走了好一段路。叆河是鸭绿江的支流,是丹东的母亲河,也是在丹东与鸭绿江汇流。彼时天高云淡,雪云消弭,阳光铺散下来,温热人心。寒气弥漫的土地上蒸腾起雾气,清河若蓝缎,雪地若白云,云叆漫淡,风景美不胜收。这大概是众人来到辽东后遇到的最好的天气,也是他们见到的最美的景色。
“云雾叆叇,是取得此字为叆河起的名吗?”与孟旷共承一骑的穗儿靠在孟旷怀中,一面欣赏着景色,一面小声问孟旷。
孟旷拢着她微笑摇头,她也并不清楚这个名字的来历。
“叆河的叆来自女真语‘叆哈’,意思是明亮的,明媚的。”不知何时竹妍来到了她们身侧,向穗儿解释道。
“怪不得呢,这名字起得真好。”明媚的河流,恰如穗儿对它的第一印象。
竹妍笑道:“多谢夸赞,我就是丹东人,喝着叆河水长大的。”说罢,竹妍加快了马速,向队伍前方黎老三的身侧赶去,孟旷和穗儿看着她的背影,丝毫不见前两日她受伤后的萎靡,只觉得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喜悦。
“原来她是丹东人,那这么说黎老三那些年其实也是在丹东度过的,恐怕黎老三化名洛东,就是在丹东服役的。”孟旷轻声道。
“竹妍的爹是不是还在丹东?”
“很有可能。她是为了逃婚假死脱身的,她爹应当还在丹东。她这么高兴,恐怕也是因为好不容易可以回来看望亲人的缘故吧。”孟旷回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初逼得竹妍不得不假死逃婚的到底是哪位辽东将领?我感觉此人的权势必然极大,否则不至于让竹妍反抗都不敢反抗。我记得黎老三有提过,竹妍姓郑,其父名叫郑士兰,是福建南安郑氏的一支。既能在军中为军医,总该还是有些人脉的,何至于闹到此种地步?”穗儿疑惑道。
“多半……还是与李家有关。”孟旷说道,“我现在算是看出来了,黎老三和他手下的人都对李氏有很深的成见。”
“这也怪不得他,在辽东这些年一事无成,他也很着急,自然得怪罪不作为的李成梁了。不知道张允修到底跑到哪里去了,黎老三恐怕也很着急,跟着张允修的阿都沁也一起不知所踪了。”穗儿蹙眉道。
“张允修躲不了多久了,很快大军就要集结渡江,他必须趁着这段空档期去寻倭国人合作,否则就将失去先机。”孟旷道。
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开入九连城,孟旷一行人也随在队伍之中行动。要入城门时,一抬头,眼尖的孟旷看到了城头之上立着的一列人。为首一员大将,看上去十分眼熟,这长相恐怕又是李家人,不知道是李成梁的哪个儿子。他身侧,罗洵、孙建兴还有张东威并肩而立,很少能看到北司的巡勘所千户、掌刑所千户和稽查所千户三巨头会一起出现,而一旦他们一起出现,就代表着发生大事了。三所占了整个北司八成以上的武装力量,涵盖了整个北司最精锐的锦衣卫尖兵,这场面不得不说给了孟旷内心一丝震撼,他心知朝廷终于打起精神来,准备好好打赢这场战事了。
九连城也不算很大,入城时由于人多而有阻滞。趁这个时间,城楼上的人也下来了,孟旷和郭大友率领的锦衣卫队伍一入城,就被他们迎面招呼走了。那员大将倒是没走,只是留在城门附近招呼进程的查大受的部队。孟旷多回头看了他一眼,被黎老三看到了。黎老三嗤笑一声,向她解释道:
“那是李如梅,李成梁第五子,也就近些年吧,李成梁把他的儿子们分派到辽东各个关口戍守历练,这个第五子也不例外。他倒是十分骁勇,威名仅次于其长兄如松。不似他那二哥如柏,和女真人联姻后暧昧不清的,要知道李如柏可是舒尔哈齐的女婿。只可惜李家人都改不了好色的臭毛病!”说罢策马去追竹妍,前方的竹妍头也不回走得飞快,似乎是在逃避什么。
孟旷和穗儿十分吃惊,彼此相视一眼,心道:莫非想强娶竹妍的就是这个李如梅?而方才黎老三无意中透露出的李如柏和建州女真之间的关系更是让她们万分意外。早就听闻李家与建州女真有关系,但一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关系,现在可算明白了。
怪不得李如柏在抚顺关拦下他们后,郭大友根本不敢久留,更是安排队伍宿于城外,天不亮就拔营离开了,原来是忌惮他的这层身份。
第201章 鸭绿江(一)
孟旷随着郭大友,见到了等候他们多时的锦衣卫三巨头。见面地点就在锦衣卫目前驻扎的西校场营房之中,这是九连城专门腾出来给锦衣卫独立驻扎的地方。三百锦衣卫终于会师,下属们彼此叙旧问候,而上级们则立刻就要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开会。与会的还有与锦衣卫接下来的行动密切相关的穗儿、黎老三和竹妍。
郭大友向三巨头讲述了这一路上所有的经历,以及他与孟旷对目前形势的判断,包括对李氏家族等等重点人物的猜想。而三巨头也向众人介绍了一下鸭绿江边的部署:目前祖承训部分布于江边,探测江水冻结的程度,判断渡江最佳的时日。三巨头手下的一百锦衣卫也分为小股部队,在江边来回巡勘两日了。但渡江之日恐要等到十二月末,因为各方补给、追加的兵源都还需要时间才能抵达,此前,还需要沈惟敬再赴平壤与小西见面,拖延时间。
对于战事的讨论告一段落,孟旷向孙建兴呈上江云平的遗物,孙建兴面色凝重地收了下来。
“老孙,节哀。江云平这小子,本是个好苗子,奈何误入歧途。”罗洵安慰道。
“唉……是我走了眼。我也没想到,江云平竟会与张允修有这样的渊源,更没想到他已经反水了。是我走了眼啊,差点害了十三和穗儿姑娘。”孙建兴感慨万千,眸中泛起泪光。
穗儿没想到这样一个黑面铁汉,这会儿竟也会露出这般感性的一面。在她的印象中,孙建兴十分严肃,一路上没给她好脸色看过。本来郭大友说他重感情,穗儿还不信呢。
正走神间,罗洵谈话的重点却落在了穗儿的身上,引得她回了神:
“穗儿姑娘,接下来关于引出张允修的方案,你有什么想法。在座的毕竟只有你最为了解张允修,与他相处的时间最长,你与我们说说。”
穗儿深吸一口气,和孟旷对视了一眼,才面向众人开口道:
“说实在的,我其实并不算了解张允修,因为我与他满打满算也就相处了一年的时间,十二三岁的年纪就分隔开来的,他此后的变化我都不知。他如今会变成这般模样,也是我始料未及的。不过,硬要说这个人身上有什么特质,那就是他打小心思就非常缜密,做事情一板一眼的,细致认真。这一点应该到现在也没有变过,从我们在嘉善和他接触之后一直到抚顺关外的伏兵,这一系列的遭遇显然全都是他做了细致的推演而计划出来的。他少年时期就是这样,会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做计划,分短中长期,然后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执行,如果有谁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就会很生气。曾经就是因为他四哥走不开,希望他帮忙出门代办一件事而打乱了他的读书计划,他直接就对他四哥甩脸色了。还有一次,我因为身子不舒服没有按照他的安排绣好该绣的一部分刺绣,他对我发了脾气,要我熬夜也得补上。”穗儿一面说着,一面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关键之处一般,越说语速越快:
“他是个信念十分强的人,少年时代立志要子承父业,成为父亲最骄傲的儿子,与他爹一样入内阁成首辅,辅佐大明重振国威。可能也因为如此,在他父亲去世后,他的一切观念都被颠覆了,于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还有就是,他对数字非常敏感,打小算术就很厉害,珠算和心算的能力极强。这也是他父亲将制作万兽百卉图的事交给他的原因。因为万兽百卉图最耗费心力的倒不在最终的刺绣之上,而在最初的设计之上。这幅图,不仅仅是图案有特殊意义,连绣了多少针,用了什么针法,用了什么颜色、什么粗细的丝线,都有着特别的代表意义,要求做到准确无误。而这幅图是分为一块一块来做的设计,设计的图纸也相当复杂,很多的数字,彼此之间还有换算关系,数理不好的人还真没办法搞明白这幅图的制作流程。当时张允修负责的是接收他父亲发来的图纸,对上面的数字做整理和规划,然后交代给我让我去绣。他记忆力没有我强,记不住那么多的细节,但这幅图的制成确实有一部分他的心血,他对图中的某些内容,应当也是有解读的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