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下(85)
他命令队伍在城门前停驻,自己上前去打招呼。为首那位将领放声大笑,豪爽地一拱手道:
“来者可是上差郭千户?”
“正是,敢问哪员大将当面?”郭大友回道。
“在下征朝抗倭军副总兵查大受,领大军先锋营刚到宽甸堡。这位是宽甸堡的守将佟养正佟游击。这位是先锋营参将詹宇,这位是户部山东清吏司主事赵子央赵主事。”查大受一一介绍道。
郭大友笑道:“真是巧了,我与詹参将、赵主事都是旧识。”
“是吗?”查大受十分惊喜地看向詹宇,没想到这位刚分到他手底下的小参将还有这人脉,这可是给他帮了大忙了。先锋军作战靠的就是情报,若能与主管情报的锦衣卫打好关系,事半功倍。
于是查大受立刻热情地招呼郭大友及两百锦衣卫入宽甸堡城驻扎,就在驿馆附近的晒场空地之上,众人合力搭建帐篷,总算得以休整。查大受与郭大友闲聊了一会儿,也未提及正事,只是讲了一下先锋军的大概,还有后方大军的规模,以及即将抵达的时间。此后,查大受给了郭大友回驿馆休整的时间,并邀请他晚间赴宴,要详细聊聊。
郭大友本意是想只驻扎一夜,此后尽快赶往九连城的,但没想到在宽甸堡遇上了先锋军,他打算稍微走慢一点,先搞明白李如松打算将先锋营从哪里派出去再说。于是便应下了晚上的邀约。
查大受、佟养正领着詹宇先离开了,他们也要去做晚宴的准备。赵子央留了下来,随着郭大友往驿馆内部而去。
“赵主事,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家中二老可好?”郭大友笑眯眯地问候道。
“郭千户客气,承蒙关照,我一切安好,二老也很安康。”赵子央微笑拱手。
“此番赵主事能被派到这前线来主管调粮,足见上头对你的重视了,若能立功,此后升迁不成问题。”
“郭千户取笑了,这可真是个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啊,若不是我主动请缨,恐怕户部也没有谁会愿意来的。”赵子央不禁苦笑道。
“赵主事也是为了家人,一片赤诚令郭某钦佩。”郭大友当然是知道孟家人此番来辽东的最终目的的,这个计划本就是他提出来的,也有参与布置,就连此后孟家的隐居地,都是他给做了前期的安排。
赵子央只是摇头,二人心照不宣,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十三呢?可是已经入住了。”郭大友问。
“应当是入住进来了,听闻是詹宇带她们来的。”
“哦,詹宇……”郭大友忽的想起今年第一次离京时,在城门口的那番光景,这詹宇好像对孟家小妹有点意思啊。不过他也没提这个事,只是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
二人刚上到驿站的二层,恰逢孟旷、孟子修和罗道长从屋中出来,五人在走廊上撞见了。郭大友扬起笑容,与赵子央一道迈步走过来,这一头孟子修则率先拱手行礼,众人面上都露出了久别重逢的喜悦。
“十三,你可算是一家团圆了。”寒暄过后,郭大友看着孟旷笑道。
孟旷回道:“老郭你也该寻个意中人成家了,老这么孤家寡人的,到老了我可不给你养老。”
“好啊十三,你现在都学会调侃我了?”郭大友点着她道,“爷我也不需要你给我养老,总之我对女人没啥兴趣。”
“难不成你对男人有兴趣?”孟旷笑问。
“呸!爷能是那样的人吗?”郭大友啐道,“爷只是没遇见能让爷心动的女人。”
“不是吧老郭,你见过的美女也不少了。”
“我见过的美女美则美矣,但不是我喜欢的。就说你家的穗儿,还有你哥家的白姑娘,还有你妹妹,三位姑娘都很美,但看在我眼里就没什么感觉。”一边说着,郭大友一边开了自己屋子的门,将身上的包袱、武器等等全解下,放在桌面上。
孟旷、孟子修、罗道长、赵子央都随着走了进来,郭大友笑道:
“你们这甚么阵仗,怎的全跟着我进来了?都回去休息去吧。”
“有事儿和你商量。”孟旷道,随即她回头,站在门边的罗道长便将门掩上了。
约莫一盏茶之后,一众人又从屋中出来,众人面上的表情都发生了相对微妙的变化。此后众人各回各屋,孟旷与穗儿、孟子修与白玉吟也私下讨论了今日的事,众人之间算是达成了共识。
……
到了入夜时分,郭大友出了屋,准备去赴宴。恰逢赵子央准备去寻他,二人便提着灯笼结伴往驿站之外而去。
在去堡衙的路上,二人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着,赵子央笑问郭大友道:
“郭千户,说起来我也很好奇,你所钦慕的女子该是何模样?”
郭大友沉默了片刻,扬起笑容道:“我听闻赵主事曾经有过一段婚姻。”
见他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反而提到了自己的亡妻,赵子央郁结了许多年的内心又像是被砸了一锤,闷闷地疼。但他心中清楚,很多事也该过去了,于是尝试着将过去的事说出口来:
“是我对不起亡妻,我对她疏于照顾,让她在我们赵家受了委屈。”
“你不再成婚,是为了反抗二老罢。”郭大友笑道。
赵子央有些惊讶于郭大友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多少年了,除了孟家的表弟妹们,也没什么人能懂他的心思。
“我不是个孝子……但我也从来不会去遵循那些愚孝之人的主张。亡妻,确实是被我父母害死的,连带着我未出世的孩子一起走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们。我一直认为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磨难,我这辈子都要受这个磨难折磨。”赵子央缓缓说道,今日他会对一个相对陌生的人说出这样一番心里话来,是他没有想到的,但郭大友似乎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赵主事……不,赵兄,我与你是难兄难弟啊。”郭大友道。
“啊?”赵子央吃了一惊,“莫非郭兄也曾……”
“我其实老早有过一门亲事,小时在老家就没了爹,娘带着我改嫁山东,一个屠户做了我继父。十六岁,继父和我娘给我说了门亲事,没多久我娘没了,亲事也黄了。我娘亲是染病死的,那时候好多人染病,猪得猪瘟,人染天花。我和继父算是幸运,没染病。但娘亲染了天花,没熬过去,她生前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看到我成婚,有媳妇传家。我继父就带着我去问那户结亲的人家要个说法,这家人是当地铁匠大户,十里八乡的农具就他家做的最好。要嫁给我的是家里不受待见的庶女。一个姑娘,上面五六个哥哥,个个壮如铁塔,就她瘦弱得不行,在家里做牛做马,洗衣做饭跟个老妈子似的,一双手发皱,全是老茧。我就记得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长得也不是很美,但就是合眼缘,她是我娘亲一眼相中的姑娘,就说与我相合。那户人家看不起我们,说我们家是扫把星,杀猪的血煞重,克妻克娘家。其实……不过是瞧不起我家,觉得我家穷。起初是看中了杀猪的摊档值点钱,后来闹瘟疫,猪全死了,他们就立刻变了风向。我继父是个暴脾气,和这家人起了冲突,被围殴致死,我也被打得要死要活,若不是她拼了命地把我推出去,我可能就被那家人用铁镐给扎死了。后来乡贤保下了我,推荐我北上从军。
我离家之前,从一个乡里相熟的朋友口里才知道那姑娘被他们家卖了,卖了一个马帮的首领。说是马帮,实则是一伙山上落草的土匪,我拼着一股血气,提了一对打绞肉用的铁棍就要去救她。但还是迟了,我赶到时她已经被那帮畜生弄死了。我发了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把三十多个人的马帮全给杀了。这事儿就惊动了当时负责剿匪的山东都指挥使,我就被募入军中了。”
赵子央听后久久回不过神来,他实在是被郭大友的经历给震撼到了。
“这些事,我后来从没和任何人提过,就连十三也不知道。外人大多只知道我是北上被人劫道,才杀了三十多个土匪。唉……我自那以后,也没什么想要成婚的意愿了,一门心思只想着杀光土匪给她报仇,后来入了锦衣卫,我的奔头就成了升迁、赚钱,以后过点舒坦日子,叫人看得起,叫人不敢惹。只是我知道这年头,男人活得都不容易,更别说女人了。但凡遇到需要帮助的女人,我也会帮。不论是从南京北上的白玉吟,还是娘娘庙里的李穗儿,还有十三,这小子……这丫头,骗我骗得好苦,其实她早点告诉我她的身份也无妨,我定会保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