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下(33)
待孟旷完成了对他的束缚,彻底控制住他后,她立刻凑到穗儿跟前,扶着她双肩紧张地打量她,要看看她是否受了伤。穗儿只是摇头,拉了拉孟旷的衣襟,孟旷顺势低下头来凑近她,她趴在孟旷耳畔,言简意赅地将自己方才与张允修的对话以及她自己的推测告诉给孟旷。孟旷听后又是吃惊又是疑虑,眸光不自主地瞥向身后的张允修。
此时张允修开口了:
“我说,我对你们可没有什么恶意,何必如此对我?给我解了绑,我们好好谈不行吗?”
孟旷没理他,而郡主则转而问道:“方才外面出了什么事?对了,你们渡河的时候是不是遇到了一个船夫,带你们在那个隐蔽的地方上岸的?”
孟旷点头。
原来,此前追踪过程中穗儿一路留下红丝标记引导孟旷,但就在平湖县城外的那个渡口,她们遭遇了第一次无法留下标记的情况。当时穗儿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委托载她们渡河的船夫带口信。她告诉船夫如果他遇见了三个看上去像是官府官差模样的人追来这个渡口,就带他们到此前穗儿、郡主上岸的口子去,并详细描述了孟旷三人的外貌特征。这样,断了的追踪线索也能再续。穗儿给了那船夫不少银钱,也只能将后续的事委托在他身上了。情况紧急,当时她也没有那么多的考虑时间,这么做其实相当冒险,中间非常容易出差错。
但好在,那位船夫还是很负责的将口信带到了,并将孟旷等人引导到正确的地方上岸。
孟旷将穗儿和郡主拉到隔壁寝室内,她们彼此凑近,孟旷压低嗓音,用只有她们才能听清的音量悄声道:
“其实就算那船夫不将你们的事主动告诉我们,我们也有办法打听出来,就是可能会耽误些时间。我们一路顺着穗儿留下的红丝追索到了这里的旧宅,发现宅门上的挂锁是开着的,我和郭大友第一反应是这不该是你们所为,如果你们藏在宅内,不该这么不谨慎。我们判断可能屋内有危险。结果我们刚准备破门而入,里面似乎有什么人被惊动了,随即传来坛罐破碎的声响,一个蒙面做书生打扮的人从墙垣上翻了出来,立即逃跑,而随在他身后,还有两个男子,看上去很高大强壮,因为很仓促天又黑,我们也没看清是什么人,他们追着那个蒙面书生跑,随后郭大友大喝一声‘站住’就带着邱白追了上去,我则留了下来。”
穗儿和郡主听后,心中算是对当下的情况有了个把控,看来,那个假冒书生的锦衣卫是被张允修的同伙发现并追捕,张允修并非是在吹嘘。
随后,孟旷又把在九龙湾中发生的事与穗儿和郡主简略说了一下,郡主暗喜,只要沈哲落网,那么来日方长,她大仇必定可得报,便也算是暂时放下心来。而九龙湾中的倭寇虽说表面上看是被孟旷和郭大友捣毁的,但实际上毁于他们自己的内斗,这件事也不知张允修到底作何感想。
“穗儿,你再去套一套张允修的话。”孟旷道,“他到底和倭寇做了什么交易,我打听到一个底层的倭寇说他们有一批军火一直没有运到,有可能是在山东被白莲教给劫了,倭寇还有一部分人在山东和白莲教谈判。底层倭寇不晓事,如今看来,我觉得事情并非如此,有可能这批军火其实是被张允修和他背后的建州女真给劫了。”
穗儿点头,当即与孟旷、郡主一起走出了寝室。张允修仍然被束缚在椅子上,但他这会儿看上去很是淡然平静,丝毫也无恐惧慌乱。见到穗儿等人出来,他反倒扬起了笑容,率先发话道:
“怎么样?商量好了吗?与我合作可是好处无限啊。”
“我们有些问题想要弄清楚,希望你能展示些诚意。”穗儿面无表情地说道。
张允修却谑笑道:“哎,话不可这么说。所谓的礼,有来有往,当是你敬我三分,我还你一尺。你们现在这样绑着我,把我当囚犯对待,这好吗?我又凭什么要回答你们的问题呢?”
穗儿想了想,看了眼孟旷。孟旷也不怕张允修在自己面前跑了,于是便上前给他松绑。动作中,穗儿道:
“张五爷,你要清楚一点,我们身上发生的很多祸事都是你间接造成的,我们心里对你都有疙瘩。我们会迁怒于你,是人之常情,你当有自觉。你当年携着万兽百卉图不告而别,致使我成为众矢之的。很多的事,是我替你担了,不仅我遭遇了许多的艰难,此事还连累了其他无辜之人,甚至害得我十三哥就此失去双亲和兄长。但我们现在也不愿再计较过去的事,毕竟很多事情也并非是因为你的意愿所造成的。我们只想知道,你到底打算做什么。不知道这一点,我们又该如何与你合作?”
绳索松开,被孟旷重新卷好挂回腰间。张允修瞥了孟旷一眼,心道:这就是李穗儿口中的“十三哥”?莫不是那位十三太保末席的修罗鬼煞?看这幅鬼面,八、九不离十了。据说此人是巡勘所千户罗洵和副千户郭大友的人,也可以说是骆思恭的心腹。原来如此,李穗儿逃出宫来后能存活到现在,是靠了北司的保护。不过他对孟十三了解得不多,也并不清楚孟旷因为当年的事丧失了父母和兄长。至于穗儿到底是怎么出宫的,其实他早有推测,穗儿能出来,必然是太后的手笔,他太了解宫内的情况了,也知道只有太后才能让宫女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宫。而太后想做什么,张允修心里一直很清楚。他瞬间想通了很多关节,活动了一下手腕,摩挲了一下腕间的皮肤,道:
“确实,纠结过去没有任何意义。但正因为过去发生了那些事,现在的我们才会是这般处境。李穗儿,你读过书的,我二哥教过你论语,你当记得微子篇有云: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这句话支撑着我走到了现在。你问我到底想做什么,我的目的一直很明确,我在践行父亲要我做的事,我要拯救整个大明皇朝,避免它彻底地衰朽下去。但你们也能很清楚地判断出来,这件事极其难做,因为大明的衰朽是根子上的事。你若想不动根,只在表面上修修剪剪,是没有用的。唯一的路,就是推倒重来。”
穗儿一时被张允修的话惊得无言,片刻后,她才回神,蹙眉应道:
“你所谓的推倒重来,就是通敌叛国,就是引外敌入侵?”
张允修似是有些无奈,摊了摊手道:“那么你觉得该如何呢?万兽百卉图的内容,你我都很清楚,是记载了所有大明的蛀虫所在的位置,以及他们每个家族所占有的财富数额。他们是吸血虫,钻到大明的皮肉乃至于骨髓之中,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毒瘤。万兽百卉图是一幅变相的藏宝图,获得图的人,哪怕解开了图中所有的内容,也需要足够的政权势力去一个一个破开毒瘤,剔除出吸血虫,然后迫使他们将吞下的财富吐出来,重新收归国有,造福百姓。
然而这件事有多难,你自己想一想。我是罪人之后,是朝廷通缉的对象,仕途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我必须选择一个强有力的政治人物作为依靠,成为他的幕僚,让他按照我的意愿行事。但这又怎么可能呢?有哪个朝廷官员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收留我?又有哪个朝廷官员敢于按照我的指示,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破开那些皇亲国戚的毒瘤?相反,他们更想要的是保护住自己的财产和现有的权势地位,因为他们也是毒瘤中的一部分。
大明烂到根子里了!李穗儿,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你还不明白吗?只有从根子上铲除这些皇亲国戚,铲除两百年坐吃山空的皇室,重新换一批人做皇帝,才能改变如今的局面。父亲的理想要想实现,在现有的政局之下,是不可能的。”
穗儿哑口无言,更别说一旁的孟旷了。这个问题,其实她们两人都有思考过,但因为始终无法考虑到有效的解决办法,所以只能暂时搁置。她们怎么也没想到张允修在这个问题之上居然如此偏激,打算以彻底推翻大明皇室的政权的方式来实现其父的理想。而身为宗室女的朱青佩虽然自幼叛逆,却尚未到可以接受国之叛贼的地步。她已是被震撼到半晌无法回神,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被方才张允修的一番话给颠覆了。此人居然能这般正气凛然地说出这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来,简直不可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