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声与循途(84)
作者:庸责己
时间:2018-11-07 12:18
标签:成长 音乐
第二乐章Allegro con fuoco,快速的十二音列作曲技法,除了主题没有旋律,没有协和音程与和弦,更没有抒情片段。两架钢琴将走向难以捉摸的音符汇聚成线,再凭借高超演奏技巧将其织就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绵密音网,是一个纯粹的实验性乐章。
非常艰涩、非常自我、非常不动听。
却是对穆大才子专属第四主题最全面周到的注解与探索。
全曲长约二十分钟,技术要求极高,录音室里两名演奏者弹得全神贯注,控制室里一帮音乐家个个听出了一身汗,被这些纠结难解的音符弄得快神经错乱了。
林衍和穆康毫无差错地弹完一遍也不轻松,走出来时额头上都是汗珠,听了一次便决定过了。下一首是写给大提琴、圆号和钢琴的《Mia》,李重远和安德鲁跟着纳森进去架麦克风搬椅子,庄家陆西峰把赌局都忘了,长出一口气道:“跟他妈上了一课似的。”
邱黎明:“写了很久吧?”
穆康:“写了半年多。”
林衍:“还改了很久。”
方之木抹了把脸:“低估你们了,还以为你俩要对唱情歌呢。”
管啸:“谱子给我几份,我拿回去给作曲系的教授。”
丹尼斯:“录音出来后我得回去再听听。”
穆康自信地说:“可以听超过十年。”
里间布置好了,林衍喝了口水进去和李重远安德鲁对音,纳森起身走到陆西峰面前,没头没脑地说:“录了一遍。”
陆西峰一跃而起:“对对,开盘了。”
丹尼斯立马说:“我押的一遍。”
陆西峰:“我看看……押对的是丹尼斯、Harvey、方之木和纳森……”
穆康:“……”
“一人一百块。”陆西峰把钱分好,埋头算了算,愣道,“不对啊,我是不是亏了?”
纳森一声不吭坐回了调音台前。
邱黎明:“哦。”
管啸耸耸肩:“我也亏了。”
丹尼斯假惺惺地说:“真遗憾。”
方之木:“哈哈哈哈哈。”
陆西峰不甘心道:“Fuck,再来吗?”
穆康啧了一声:“好好听。”
眼见林衍朝纳森打了个手势,陆西峰只好偃旗息鼓地坐回了地上。
和略有炫技意味的《The Fourth》不同,《Mia》是一首构建于g小调的哀伤柔板。穆康为之谱写了两段新的旋律,最接近人声的乐器大提琴负责倾诉,最接近木管的F调圆号用来安抚,钢琴以优美和声平衡整体的沉重氛围。
音乐以钢琴独奏开头,四小节和弦铺出情绪背景,而后大提琴娓娓奏出第一主题,圆号于第二遍主题重复时进入。声部将细节填满的那一秒,听众被不经意地拉入了故事中,随着大提琴的哀诉起起伏伏,每当遇到绝境,圆号便倾身跟上,与清澈纯真的钢琴和声一同给予依靠般的回应。
直至万籁俱静的Coda末尾,大提琴和钢琴倏忽抽离,安德鲁右手握拳堵住喇叭口,圆号音色猝然变得尖锐刺耳,气息湍急,吹响悲剧性质的华彩。
全曲在大提琴的拨弦和钢琴的短促跳音里戛然而止。
作曲家穆康用情绪浓烈的音乐构建了一个童真却绝望的故事,以此纪念林衍心中的非洲圆号公主,以及千千万万在C国东部高原受难的无辜生命。
《Mia》补录了一次圆号的华彩,完工时正好到了饭点,一上午录了两部作品,进度可喜可贺。李重远拉着陆西峰和管啸出去买了Pizza回来,一帮人围着沙发花半小时解决了午餐,马不停蹄地开始录下一首:写给小提、大提、双簧管、小号和钢琴的《Strugglers》。
这部作品配置非主流,写法也非主流。小提和大提为一组,双簧管和小号为另一组,管乐描写无情的洪水,弦乐讲述挣扎的人心,两组音乐一直处于对立状态,钢琴在其中充当粘合剂,用精妙的和声串起整体。
全曲由两小节高昂的号角开头,钢琴紧随其后,以急板速度奏出主题及三个变奏,双簧管尖锐的长线条连音铺陈赤道的刺目日光,弦乐被狠狠摁在低处。
直到第一次调性瓦解,钢琴借转调的契机打破场景,引出一段犹如薄暮的柔美旋律。小提琴以五小节的E弦高把位泛音与小号对峙,标志着人心自此绝地反扑,同悲惨命运撕扯的不屈呐喊贯穿整个Coda。全曲最后一小节,四四拍被四个所有声部齐奏的四分重音填满,乐声余震翻覆、意犹未尽,象征反抗永不终结。
“得再来一遍,Trumpet有几个高音气没跟上,Oboe也错了一个音。”穆康坐在调音台前说,“谢谢各位,我知道这首曲子管乐很难。”
陆西峰举了举小号示意抱歉,林衍做了个OK的手势。
“Recording”灯亮,音乐重新响起。这次陆西峰和管啸发挥正常没再冒泡,《Strugglers》于中午两点半录制完毕,录音工作只剩下最后一首《Elves in the Forest》。
穆康将这部原本写给交响管乐团的作品改编成了小提、大提、长笛、圆号和钢琴的版本,丹尼斯、安德鲁和林衍都对曲子稔熟于心,用不着穆康再监工。他同纳森简要交代了几句,叫上管啸出去给大伙儿买咖啡。
正午时分,L市天空蔚蓝,空气清冷,冬日阳光腼腆而委婉,怯怯吻上寂静老街的红砖与窗台。穆康领着管啸拐出录音棚入口所在的小巷,来到一个小小的雕像广场。
广场一角有个垃圾桶,管啸眼睛一亮,从兜里掏出烟盒,递了一根给穆康:“抽吗?”
穆康随手接了过来:“半年多没抽了。”
管啸:“戒烟方法传授一下?”
穆康面无表情地说:“恕不外传,拿命都不换。”
管啸:“……”
现在时烟民和过去时烟民时隔一年于垃圾桶旁喜相逢。憋了几个小时的管啸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靠在墙上享受了会儿尼古丁入肺的踏实感,对穆康说:“回去他们应该已经录完了。”
穆康:“嗯哼。”
管啸:“我以为要录两天。”
穆康:“一张室内乐专辑,用不着。”
管啸吐出一口烟:“其实我之前不太懂你为什么要把这张碟命名为《Evan Lin and His Friends》。”
穆康叼着烟没接话。
管啸又说:“刚刚才琢磨明白。”
穆康用眼神示意管啸往下说。
“Evan Lin and his friends,指的不仅仅是咱们这帮人。”管啸抽了口烟,头头是道地说,“这张唱片从里到外,从音乐里的Mia、Strugglers、Elves,到音乐外的丹尼斯、安德鲁,我们……全都是Evan Lin的朋友。”
穆康挑挑眉,用手指捏住烟嘴,有些意外地说:“不愧是当教授的人。”
管啸总结道:“Evan Lin的朋友们,既是故事里的主人公,又是故事外的演绎者。”
穆康嘴角划过一闪而逝的笑意,肯定地说:“没错。”
“我想通的时候挺震撼的。”管啸指指穆康,啧啧感叹道,“你丫谈起恋爱来真是浪漫啊。”
穆康缓缓吐出一口烟,摇着头道:“不是浪漫。”
管啸:“啊?”
穆康:“浪漫这个词太刻意了。”
管啸:“……什么意思?”
穆康凝视着广场中央的青铜雕像,慢慢地说:“浪漫是抒情、是诉情,是可以被制造的。”
“我做这张录音,既不是为了制造浪漫,也没有诉情的想法。”
管啸愣住了。
“邱首席之前说过,我和阿衍之间的关系,不止爱情。”穆康转头看了一眼管啸,“你能明白吗?”
管啸想了想:“大概……能明白一点。”
穆康点点头:“我之前只能算是似懂非懂,直到写完这张专辑才意识到……我写曲的时候,的确没想那些情情爱爱风花雪月的事。”
他抬手把烟举到嘴边,却没有碰,任寒风吹散指尖袅袅升起的烟雾,低声说:“我只是单纯地……想用音乐语言记录下被他所影响的那部分我,以及我所看到的那部分他。”
管啸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虽然你这么想,但我还是听到了。”
穆康:“听到什么?”
管啸清晰地说:“爱情。”
穆康夹着烟怔愣半晌,阳光跃入他漆黑的瞳孔,徐徐牵出一丝动人暖意。
他把烟摁熄,微笑着说:“嗯,所以我当时也是这么跟邱首席说的。”
“对我来说,这就是爱情。”
穆大才子作曲向来不加掩饰直面内心,刻意为之的诉情既不是他的目的,也不是他的初衷。
他笔下的Evan Lin的朋友们,在非洲高原、在热带洪流、在丛林深处、在大洋彼岸、在彼此身边。
有些仍在人世挣扎,有些已经回归天国。
音乐犹如高维宇宙,包罗万象,打破时空闭锁,无视次元壁垒,让Evan Lin与他的朋友们得以跨越距离、光阴与生死,时时聚首。
音乐又如量子世界,镌于细胞深处。当爱是身体、是灵魂,每个自心灵生长、经指尖倾泻的音符,总会不经意露出被爱温润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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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本章BGM是普朗克的《晨曲》。
晨曲:Francis Poulenc - Aubade, "Concerto choréographique",是法国钢琴家、作曲家弗朗西斯·普朗克写给钢琴与18件乐器的一部室内乐作品,首演于1929年。
说它应景原因有二:一是配置罕见地用到了《Evan Lin and His Friends》里所有乐器;二是这首曲子音乐情绪起伏多变,虽然长度差很多,但与《Evan Lin and His Friends》的整体音乐走向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77章
录音结束后的次日,丹尼斯和安德鲁返回美国,方之木去法国继续巡演,“勋伯格赛高”全体群成员原地留守。周三上午,阴天小雪,三位远道而来的游客拉上李重远,风风火火跑到林衍和穆康家商讨游玩事宜,让多日未能找到机会白日喧淫的穆大才子极不耐烦。
落雪的日子和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最搭调,音响里罗斯卓波维奇的琴声运弓利落、揉弦自然,将巴赫拉出了恰到好处的烂漫与温情。林衍体面地给客人们端上热茶,穆康双手抱臂站在沙发前睨视众人:“你们什么时候回国?”
管啸:“好不容易来一趟哪儿能这么快走。”
陆西峰:“带我们出去溜溜呗。”
管啸:“上少女峰?”
穆康:“山顶封了,上不去。”
关键时刻还是邱首席靠得住:“雪季当然是去滑雪了。”
陆西峰马上接茬:“这事儿就要问怼爷了,资深白色鸦片成瘾者。”
几人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一旁默默喝茶听老罗的大提琴家李重远,林衍自然提议道:“去G镇的雪场?”
李重远还没答话,穆康忽地想起了什么,冷不防问:“那谁在G镇?”
“我猜应该是。”林衍笑道,看了看李重远,“一般都去那儿。”
李重远:“……”
管啸莫名道:“哪谁?”
李重远啧了一声:“这么八卦。”
穆康:“是你太事儿逼了,一点风声都不漏。”
陆西峰:“什么鬼?”
邱黎明敏锐地问:“女朋友?”
陆西峰把茶杯一放,立马坐直了:“在哪儿?雪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