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声与循途(32)
作者:庸责己
时间:2018-11-07 12:18
标签:成长 音乐
穆康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谢谢。”
“之前Evan还说你可能抽不出时间,幸好你最后答应了。”史蒂夫颇为感叹地说,“康,我们都听过你写的《困灵》,难以想象它居然是你学生时期的作品。”
“确实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穆康说,“Evan私底下也弹过《困灵》吗?我只在BBC的节目里看到过一次。”
史蒂夫的蓝眼睛里露出深切笑意:“BBC那次只是一小部分。他在我们面前完整弹过一次,只有那一次而已,就说服了我们所有人。”
穆康挑挑眉:“哦?”
“是几个月前的一次会议,讨论新一季的音乐会安排。”史蒂夫回想道,“我们第一次提出了首演新作品的计划,当时Evan就推荐了你。”
“我很抱歉,康,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你是谁。”
“Evan很固执,他把我们都叫去了排练厅,当场弹了《困灵》的完整钢琴片段。”史蒂夫顿了顿,“每一个人,毫无疑问……立刻就同意了。”
穆康几乎可以想象出林衍当时寸步不让的姿态,也看清了史蒂夫眼里不加掩饰的赞叹,坚硬心肠里又倏忽冒出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触感。
他朝史蒂夫点点头,表示自己还在对话里,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毕竟史蒂夫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担不起他心头那份弥足珍贵的沉甸甸。
史蒂夫:“Evan说,你在他心中是最好的。”
穆康低声说:“谢谢你,史蒂夫。”
“非常期待你的新作品。”史蒂夫认真地说,“我本人也请到了另外一位作曲家,康,你听过他的作品。”
穆康一下就想到了:“是写Living in lakeside的那位对吗?”
史蒂夫拍手笑道:“是,真厉害啊,康!”
“他很棒,音乐画面感非常立体。”穆康欣赏地说,“Living in lakeside每一个音符都有湖水和生活的味道,和声构建得也很漂亮。”
史蒂夫愉快地说:“谢谢你的点评,我会转告他的。”
观众席的灯光渐渐暗了下去,两人停止了交谈,静待乐团就位。
L团的成员来自世界各地,肤色各异,唯一的相同点是大家都是年轻人,大部分成员都处在二十岁到四十岁的年龄区间。林衍穿着燕尾服走上台时,台上台下同时爆发出交响音乐会上罕见的尖叫声。
看来林衍的粉丝不只局限于观众。
史蒂夫小声对穆康说:“他特别受年轻人欢迎。”
舞台灯光热烈地吻上林衍的黑发和褐色眼睛,反射出柔和光线。他微笑对观众鞠躬,快步走上指挥台站定。
演出正式开始。
音乐厅里针落可闻,不同肤色、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每一个人都热切地看着林衍,屏息以待。
他是全场唯一的主角。
在他昂起头的那一刹那,指挥气场宛如浩瀚波涛,从指挥台向无限天地间蔓延。穆康身处其中,无路可逃,也并不想逃。
好久不见的心悸病又犯了,穆康强迫自己深呼吸,目不转睛盯着灯光下笔挺的身影。
指挥棒稳稳抬起,林衍环视乐团,棒尖在空气中弹出小巧弧线。
第一首演出作品:交响诗《唐璜》。
唐璜(Don Juan)是一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西班牙男性,拈花惹草的作为震古烁今,惹无数天才作家羡慕嫉妒恨。在某些人笔下,唐璜是丧心病狂的魔鬼;在另外一些人笔下,唐璜又成了怜香惜玉的情圣。然而无论是褒还是贬,唐璜“花花公子”的人设一直很稳。
莫扎特用天才笔法写过两幕歌剧《唐璜》,歌剧里有彭特撰写的剧本唱词,唐璜是由人声和乐团共同演绎出的多面人物,亦正亦邪,形象丰满,同理查德·施特劳斯经由Nikolaus Lenau的诗作启发而成的交响诗大相径庭。
如权威杂志所言,林衍的指挥风格细腻灵动。他的乐团永远声部清晰、线条分明,每一个演员都能获得精心安排。
不同声部的重音被赋予不同意义,或许轻巧,偶尔沉重,但都在清晰地跨步行走;弦乐的呼吸绵长悠远,好像“他”对爱情的向往如宇宙那般无边无际。
可惜人生难以一帆风顺,木管引出遍寻不得、求而无望的伤感,一遍一遍泣诉,掏心置腹,迎接E调圆号高昂的不甘呐喊。
“他”毅然选择燃烧,让曾经的自己轰然现世。长号撕出倾尽全力的最后一搏,木管和弦乐疯狂涌动,铜管洪亮的声音响彻大厅,所有声部都高声为“他”送行。
直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
“他”燃烧殆尽,灰烬纷飞,毫无征兆地死了。
音乐用弦乐的拨弦说:“那便死了吧。”
蜚声国际的指挥家林衍,用十七分钟,对所有观众讲了一个勉力追爱的年轻人,寻寻觅觅一路无果,最终郁郁而终的故事。
讲得深刻锥心,直白坦诚,是穆康最喜欢的诠释、最享受的释放。
全场掌声雷动,史蒂夫对穆康说:“我看过Evan很多场演出了,他一直是这么不可思议。”
穆康大声回答道:“他在我心中也是最好的。”
接下来的圆号协奏曲由一位穆康不认识的圆号演奏家演奏,依旧是一次精彩绝伦的合作。演完后观众又开始尖叫了,圆号演奏家似乎也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受欢迎,笑得合不拢嘴,同林衍热情拥抱,红光满面地下了台。
下半场是理查德·施特劳斯自传性的交响诗《英雄生涯》。这部交响诗的巅峰之作声部繁杂,和声艰涩,极难演奏,林衍两手空空走上台,穆康听到身后有几个人在小声惊呼:“他还是没拿谱子?”
穆康也有点惊讶,他很难做到像林衍那样把密密麻麻的总谱都记在脑子里。贝多芬或许还能勉强一试,瓦格纳、理查德·施特劳斯之流实在是太难了。
难又如何,众人皆知,指挥家林衍从不出错。
他牵住每个声部的引线,驾轻就熟地操控所有起承转合,手法仿若调度一台精密超算,姿态却又清晰显示出徜徉于人类精神世界的七情六欲。
《英雄生涯》就乐性来说毫无疑问是理查德·施特劳斯最好的交响诗,近50分钟的音乐连续不间断,跌宕昭彰、独超众类,通过极为纯熟精妙的配器手法,展现英雄充满痛苦与希望的光辉一生。
但这部作品一直存在争议,甚至有乐评人直斥它“极度无耻”。
因为故事里的英雄,就是作曲家本人。
交响诗由六个标题组成:英雄、英雄的对手、英雄的伴侣、英雄的战斗、英雄的和平努力、英雄的荣休和功德圆满,全曲更是有超过三十处对作曲家旧作的引用。和有故事有原型的《唐璜》不一样,《英雄生涯》更像一出纯粹的、作曲家的自我歌颂与意淫。它没有剧情,却自负地希望用音乐来描述英雄的形象、精神、生活。
如此抽象的表达方式,注定了在不同指挥家心中,英雄的形象千差万别。有些人认为“他”睥睨众生,有些人认为“他”仁慈悲悯,有些人认为“他”充满神性,有些人认为“他”不过尔尔。
林衍的《英雄生涯》不是这些中的任何一种。
“他”出场时几乎是谦逊的,与对立方相处时从不咄咄逼人,与爱人耳鬓厮磨时温柔如水,似乎就要让人相信“他”是个性情中人,有一颗赤子之心。
直到“他”拔剑冲锋,喊出战斗口号的那一刻,小号嘹亮乃至略微刺耳地向世人宣告:只有我能带领你们走向胜利,而你们将永远跟随我。
就好像一部丝毫不显高傲,却以春秋笔法让人臣服的警世巨作。
“他”不过是微微展颜,轻柔地对你说:“你相信我吗?”
你便心悦诚服,甘之如饴地低下头颅:“我相信你。”
本该属于尼采与查拉图斯特拉的日出昭然降世,光润人间,宣告“他”再一次升华出至高无上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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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唐璜:Don Juan, Op.20,理查德·施特劳斯(Richard Strauss)写于1888年。
英雄生涯:Ein Heldenleben (A Hero's Life), Op.40,写于1898年。
作者有话说
惊觉好多小天使逆了,宝贝儿们请屈尊看一眼文案嘛。。林指是攻!!站稳!!
第一圆号协奏曲:Richard Strauss - The Horn Concerto No. 1 in E-flat major, Op. 11,写于1882年。
这场音乐会的理查德·施特劳斯先生是德国人,作品走装逼路线,和写了一堆通俗圆舞曲的维也纳施特劳斯家族没关系。
莫扎特的两幕歌剧《唐璜》,意大利语是“Don Giovanni”,所以很多翻译也直接翻成了《唐·乔万尼》。
第三十二章
瑞士的生活既悠闲又忙碌,既魔幻又现实。小镇公共设施虽然完整,但居民很少,游客也不算多,若不去临湖的商业街,在自家附近散步相伴的便只有鲜花青草与湖泊雪山,遇到土拨鼠的概率都比遇到人的概率高。
两位音乐家的工作仍按部就班,一点不见少。林衍除了排练,偶尔也会出短差。穆康不仅要写新的交响曲,还挑三拣四地接了一部爱情文艺片的配乐工作。对方的要求是只需要出谱子不用做录音,王俊峰又做了好半天工作,穆康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穆康在瑞士的工作装备非常原始,只有笔、五线谱、钢琴、电脑、以及两大面墙的乐谱。他原本以为自己收集的原版谱数量已经很可观了,看到林衍的书柜后才明白,若论起对乐谱的热爱,作曲家真是远远不及指挥家。
五月的某个周四,气温已经开始回升。穆康下午五点出门,坐公交车去L市找排完练的林衍和李重远吃饭。三人在L市有名的廊桥北边碰头时,天光依旧大亮。
L市旅游业发达,游人众多。三人没走几步,几名求合影的中年游客就当街把林衍拦住了,还顺便吸引了好几位闻声而至的路人。穆康和李重远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李重远临时客串了摄影师,穆康自觉走到靠墙的垃圾桶旁抽烟,掏出来的依旧是刚来时的那包烟,抽了一个月居然还没抽完。
若王俊峰得知此事,约莫会激动得当场大哭。
穆康抽完最后一口烟,正把烟头摁熄,一位穿白裙子长风衣的漂亮姑娘凑过来,腼腆地用中文问:“您好,请问是穆老师吗?”
穆康条件反射就要说“不是”,可不远处林衍刚刚打发走了游客,李重远在这一秒好死不死地喊了声:“穆康!”
姑娘立刻抛弃了捏造出的腼腆作态,叠声嚷嚷起来:“真的是穆老师!啊啊啊啊啊没想到出了国都能遇到您!穆老师!我是您的粉丝啊啊啊!!”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穆康:“……”
“能跟您合影吗?签名呢?”姑娘手忙脚乱地说,“签哪儿?哎呀我没有笔,用口红行吗?”
林衍和李重远一个插袋一个抱臂,杵在五米开外不嫌事大地看热闹。
“就合张影吧,我还有事。”穆康跟小龙女似的面若冰霜,对李重远招招手,“来拍照。”
姑娘一脸仰慕地说:“穆老师你好帅啊,比电视上还帅。”
穆康:“嗯。”
姑娘:“穆老师,我们站到湖边去拍好吗?”
穆康:“不好。”
姑娘:“穆老师您好酷哦。”
穆康:“……”
两人一个晕眩一个烦躁地在砖墙前站好,姑娘狗胆包天地说:“穆老师,我能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