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痒(83)
然而内心像有一座宫殿,很早被白蚁啃噬。
经年累月,好是悬悬,终于在此刻轰然倾倒,化成一地细沙。
可他外表依旧富丽堂皇,甚至像往常一样微笑着谢过替他打伞的门童。
今夜的雨很大,闷雷阵阵,风也怆凉。
当看到神色匆匆、闪烁其词的年轻司机时,闻珏心中了然,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好像见过你。”
几个小时前,他在酒店楼后接电话。
看到这位年轻人在墙边攥着手机哭得涕泗纵横,嘴里重复着:“我做,我肯做,只要你们能救她,请照顾好我妹妹……”
话音落,看到年轻人眼露惊恐时。
闻珏微微扬起唇角,轻声说:“麻烦你载我去机场,雨大路滑,注意安全。”
在路上,闻珏与他闲聊。
从年轻司机紧张磕绊的话语中,知道他父母早亡,有一位成绩优异,却身患血癌的妹妹,昂贵的治疗费用望而却步。
他不能看着妹妹眼睁睁的死去,照顾好妹妹,是母亲临终前的唯一寄托。
说这话时,他话里不自觉带了悲痛决绝。
闻珏能感受到异常的车速,车轮激起的雨水,泼在车窗将他平静的倒影覆盖。
在迈巴赫撞向高架桥,年轻司机闭眼等待着死亡来临时。
闻珏解开安全带起身,将男人推向副驾驶。
安全气囊失去最佳效用,闻珏只觉有鲜血从额头蔓延过唇角。
他对年轻司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珏,照顾好弟弟。”
不是妹妹,而是弟弟。
这是闻珏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也许身体本能让他脱口而出。
十岁那年,妈妈嘱咐床边的闻珏,告诉他:“我走后,你一定要照顾好弟弟。”
后来病床变为灵床,她的肉体炬为灰烬,灵魂到达他看不到的地方。
闻珏也谨遵妈妈的遗愿,处处包容弟弟,细心照顾好弟弟。
作为长兄宽厚为训,外人称赞他浑金璞玉,却不知他对世俗标准里桀骜不驯的弟弟妒火中烧。
嫉妒弟弟丝毫不受周围人的规训,恣意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
嫉妒弟弟拥有妈妈所有的爱,是他此生奢望却无法再获得的东西。
在记忆的长河里,在无数个未眠的午夜,闻珏百思不得其解:他样样都能做的最好,所有人都喜欢他,可偏偏为什么妈妈不爱他?
后来渐渐明白,对于妈妈来说,自己的出生将她锁在深院。
而所有人反对、不受期待的弟弟的降临,是她此生最后的反叛与解脱。
妈妈一眼看出他温顺外表下的丑陋灵魂,与将她困住的人生着同一张脸。
所以她从不爱他,不肯抱他一次。
但是他好想妈妈。
在生命流逝指缝的缓慢瞬间,闻珏终于明白了他穷极一生寻找的自由,到底是何物。
不是幼稚浅薄地改变相貌,皮肤感受颜料渗进的疼痛,做出少年时幻想过无数次的反叛行为。
也不是磅礴地用脚丈量土地,卸掉物欲包袱,在贫民窟享用晚餐,与难民相拥而眠。
闻珏亲手为罩住自己四角牢笼铸上一把锁,将钥匙吞入腹中,偏执地不肯迈出一步。
他救不了任何人,也救不了自己。
然而内心却崎岖不平,偏激极端地渴求一位护他、爱他,能像妈妈爱弟弟那般,不惜舍命为他砸断锁链,将自己解救于牢笼。
眼前幻白吞噬视线,闻珏想,他是等不来这样一个人了,不过这样的自己早点解脱也好。
尔后毫无征兆地闪现方才酒桌上,宁嘉青替自己一杯一杯挡酒的画面。
又想真是不应该,怎么能让一个梦想成为飞行员的孩子喝那么多酒。
在接到宁嘉青的电话,且开口就是“闻珏”二字时。
忙了一天工作刚到家的韦京年,一手扯开脖口的领带,皱着眉出声打断:“我说过,你的事我不再管。”
而宁嘉青语气决绝,近乎恳求:“京年,这次只有你能帮我。”
在听到他急切地说出宜临高速,以及救闻珏后,还未来得及多问一句,听筒传来巨大的撞击声,电话兀地被切断。
“他妈的——”
韦京年盯着黑掉的屏幕,鲜少因动怒爆了句粗口。
等他到达事故现场,看到昏迷的宁嘉青倒在雨水里,插着钢筋的手掌将水晕红。
韦京年红着眼,几乎逼出泪水。
他剜了眼旁边车辆残骸中伤势甚重的闻珏,没按照先前宁嘉青的嘱托,第一辆救援车先将他救出,后将闻珏运走。
宁嘉青被秘密送进医院,伤口感染,高烧不退,昏迷了三天才醒来。
而睁眼时第一句,便是问闻珏。
韦京年轻合眼睑,告诉他闻珏已经成功救出,脱离了生命危险。
看着对方倏然放松的表情,韦京年压抑着情绪,沉声道:“你怎么想得出来用手挡钢筋,你真是连命都不想——”
后面的话,他咬着牙没说出口。因为他知道他说准了,宁嘉青确实没想要这条命。
宁嘉青抬起被纱布缠绕的右手,露在外面的指甲一片乌青,僵硬的指节无法弯曲,轻声自语:“他眼睛没事就好。”
放下手时,疼痛让他微微敛眉,侧头看向韦京年。
知道他要问什么,韦京年咬肌僵硬一瞬,说:“已经处理干净了,没人知道当晚你在现场……嘉青,我不明白。既然你已经做到这份上,为何还要瞒着他?”
沉默几秒,宁嘉青垂下眼,他轻声说:“我妈妈生前很爱喝水,患病后几乎没喝过水。直到末期,医生说想吃什么就吃,想喝什么就喝吧,不要再委屈自己。”
母亲命不久矣,家里准许宁嘉青去关怀医院看她。
在此之前,宁嘉青已经整整一年没见过她。
他忐忑地站在医院走廊,终于鼓起勇气迈向病房门前。
“……我看到闻珏站在床边,俯身替我母亲擦着因大量喝水呕吐在身上的污秽,却不顾自己被弄脏的手臂和衣襟。”
傍晚闻珏开车送宁嘉青回家,他系好安全带后,犹豫着问:“哥,听妈妈说你经常来看她……可是为什么?”
夕阳透过车窗,将闻珏一边的瞳孔染成浅色。
他表情温柔,手伸过来揉了揉宁嘉青的头发,“嘉青你知道吗,人世间的缘分只在一刻相遇,然后又永远地告别。”
宁嘉青闻见他衬衫上发酸的呕吐味,也闻见他领口的铃兰香。
“你的妈妈很爱你,哥哥很羡慕,所以总是忍不住过来窥一窥。”闻珏伸回手,转过头启动车子,笑着说:“希望我们的嘉青,永远都有人爱。”
说到这里,宁嘉青声音微颤:“如果不是那枚楔形木片,我不知道怎么度过在宁家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抬眼看向韦京年,有泪溢出右眼眶,“我爱他,我不愿让他为难。”
【作者有话说】
恢复更新米娜桑~
第68章 又见宁嘉青
身后的轻声呼唤,拽回闻珏的思绪。
他伸手按下眼前木制昙花的开关,冗长的回忆与黄绿色的灯光一齐关灭。
年轻护工裴安,微微侧了下头,示意桌上的药片和水杯,“闻先生,该吃药了。”
闻珏应声,推着手轮圈停在桌旁。
用搭在颈间的毛巾擦了下滴水的发梢,伸手拿起堆满透明盒的药片,仰头就着水送入咽喉。
裴安瞥过书架中央的正方形玻璃罩中的假花,自第一天任职看护,便注意到这件工艺品。
手工制作得并不精细,闻珏却爱护有加。有时坐在书架前,一看就是一下午。
裴安想大概是睹物思人,但他从不过问闻珏的私事。
服完药,裴安收拾好托盘,走时说:“湿着头发睡觉对先生的身体不好,我去拿吹风机过来。”
闻珏含着药点头,门关上后,眉间皱痕不禁加深。
一顿药最少服用八九片,一日两次。吃了将近两年还是不习惯,只得一片一片往嘴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