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期假设(54)
北京的天气瞬息万变,上午万里无云,等到下午,却突然下起了暴雨。
晨曦班的学生们正在音乐课上听巴赫,外面忽然狂风大作,沙尘蔽日,阴沉得如同银翼杀手中的世界末日。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声音盖过了勃兰登堡协奏曲。
文安看了看时钟,距离放学还有十五分钟。
电闪雷鸣的吸引力大过古典乐,大大小小的孩子扭过头来,瞪大眼睛望着窗外。老师一脸忧虑地看着玻璃上滑落的水珠,大概是没有带伞。
下课铃很快响了,但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孩子们挤在教学楼一楼的走廊上,等着父母下班来接。几朵蘑菇一样鲜艳的伞盖从雨中飘过来,接走了几个孩子。不过从父母们湿透的肩膀来看,打伞的用处微乎其微。
老师知道文安是每天自己坐公交回去的,就问他:“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
文安摇了摇头:“不用。”
老师又看了看暴雨:“你就在这等着?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会小。”
文安仍然摇了摇头:“不用。”
他往前走到屋檐边上,雨珠汇成帘子,滴滴答答地落下。他伸出手去接落下的雨水,然后头顶突然洒落下一片阴影。
叶庭举着伞站在他面前,一半伞盖遮在他顶上。叶庭站在下面一级台阶上,他们难得可以平视彼此。
“看到下雨,着急了吗?”叶庭问他。
“没有,”文安看着他,酒窝笑得很深:“我知道你会来。”
第51章 北京 17岁(13)
暴雨仍未停歇,但伞下的世界干燥而温暖。
文安怕叶庭淋到,往他跟前凑近了点,明知故问:“你们不是还没放学吗?”
叶庭耸了耸肩:“接下来是自习课,没关系。”
“自习课就不算逃课吗?”
“那怎么办?”叶庭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我记得你没有带伞。”
叶庭搂得很紧,文安能感受到他身上肌肉传来的热度,带有青春勃发的力量感。
这已经不是叶庭第一次为他逃课了。四年前,他第一次去特校,因为陌生的环境恐慌不已,叶庭就翘课过来陪他。冯诺一被叫去开了好几次会,开始还想干预,但耳根子太软,文安一耷拉脑袋就放弃了。
雨滴从侧面扫进来,打湿了叶庭放在文安肩上的手。
“走吧。”叶庭说。
文安转过头去,看到程启元还站在楼梯口,望着外面的大雨,手里攥着文安给他的那幅画。孩子们一个一个被接走,他沉默地看着墙角,隔着玻璃盯着办公室的时钟。
指针一点一点移动,好像是在一点点拧紧他大脑的发条,烦躁愈发明显。
文安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迈不动腿。老师觉察到了他的目光,解释说:“他妈妈刚刚打电话来,说今天有事,等会儿他哥哥会来接他。”
叶庭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出校门的时候,看到他哥哥了,他在校门口跟一个男人吵架。”
老师困惑地皱起眉毛:“吵架?”
“可能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了。”
老师叹了口气:“那可就糟糕了。”
一旦约好了时间,就相当于在程启元脑子里设定了倒计时炸弹。如果不及时赶到,时间归零,后果是毁灭性的。
果然,时针一到五,程蒙恩忽然挥起了手臂,生气地大声叫喊:“五点了!”
老师赶了过去,向他解释哥哥迟到的原因。程蒙恩大喊:“那他什么时候来?”
老师顿住了。她知道不能说“过一会儿”“马上”这种模糊的时间词,程启元不接受,他需要有一个明确的锚点,让脑内翻腾的信息海洋平静下来。
但她不能随便给出精确的时间点,要是程蒙恩没到,就更麻烦了。
老师还在斟酌用词,远处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急促、迅猛,时不时踩到水洼里,响起水花四溅的声音。
程蒙恩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他站在走廊下面,伞还没收起来,喘得像锅炉的风箱。
程启元立刻跑了过去,大声说:“五点五分了!”
“我知道……”程蒙恩长吸一口气,“我……”
“五点你没到!”程启元挥舞起手臂。
程蒙恩站直身子,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经年日久的无奈:“你就不能等一会儿吗?”
他说完立刻意识到失言,“一会儿”这个词惹恼了程启元,程蒙恩在他尖叫之前,迅速捂住了他的嘴。
文安抬头看向阴霾的天空,雨点还在永无休止地下落。
四个人一起走向校门口,叶庭问程蒙恩怎么回去。“如果顺路的话,可以拼车。”
程蒙恩刚要开口,突然蹙起眉,看向远处驶来的一辆灰色奥迪。那辆车在他们面前停下,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男人打着伞下车,在雨中跑到他们面前,拍了拍肩上的水珠,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我送你回去吧,这么大雨。”男人对程蒙恩说。
“我说过不用了,”程蒙恩说,“以后别到学校找我。”
他推着程启元,想从男人身边绕过去,但程启元没有动,直勾勾地看着男人,大声叫了一句“爸爸!”。
男人恍若未闻,仿佛程启元在他眼里只是透明的雨丝,粘在人身上潮湿又麻烦。他全副注意力都放在程蒙恩身上,伸手拦住他:“别这样,爸这些年过得也挺难的。”
程蒙恩扫了一眼他额头上的皱纹:“关我什么事。”
叶庭和文安察觉到这是别人的家事,走远了一些。但两大一小的身影纠缠着,还在他们视线范围内。
“我自己的儿子,看一眼都不行吗?”男人的手颤抖着,伞上的水珠甩出来,溅在了程启元身上,“这么多年,你们的抚养费我一个月都没断过!”
这句话把程蒙恩点着了:“钱?你觉得每个月花点钱就万事大吉了?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妈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
程启元还在旁边喊:“爸爸!”但没有人理会他。
“那还不是因为他!”男人指着程启元说,“本来我们一家人好好的,就因为他,整个家都毁了!”
程蒙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把责任推到孩子身上?他不是你要生的吗?你生了就可以不管吗?”
“谁说我没管?”男人的音量不自觉地增大,“我供他吃供他喝,哪点对不起他?都是你妈惯的!什么心理咨询、多感官训练、语言教程,花了多少钱?有一点用吗?他根本治不好,你妈还非要给他报什么班,搞什么专业辅导,这不是往水里扔钱吗?”
程启元又叫了一声:“爸爸!”
程蒙恩说:“他没病,只是他理解世界的方式不一样。”
男人嗤之以鼻:“这话都是那些老师为了赚钱哄你的,他就是有病。”
男人一直不理程启元,程启元的不满转化为肢体冲动,开始尖叫,握紧拳头冲上来,使劲往男人身上砸,男人一把推开他,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别叫了!”
然后。然后在场所有人看到了。
怒火原来是可以有实质的。
在体育馆那天,程蒙恩根本没有发火。生气的程蒙恩不是那样的,盛怒之下的他不会大吼大叫,是阴沉的、恐怖的,随着步伐逼近,手上每一个关节都嘎吱作响。
他把伞塞到程启元的手里,照着男人的脸上揍了一拳,男人被儿子打得踉跄两步,单手撑在了车顶盖上。暴雨倾泻而下,很快把他从上到下淋透了。
程蒙恩看着他:“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打他?”
男人狼狈不堪,但没有反击,只是直起身,看着尖叫的程启元。“你跟你妈脾气太好了,”男人说,“他就是欠揍。”
“你再敢动他试试,”程蒙恩攥紧拳头,“你才养了他几年?你他妈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