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我(9)
似乎是林芜和哪个他不认识的女生——手上拿着戳出一卷宣纸的画具袋,还颇绅士地替对方也一并拿了,从背景的天色来看,应该是某节需要用到中国画材的晚课。
以后跨区的课还是送他去上吧。青年眸色微沉,默然想道。
秦殊对林芜的感情,其实是很矛盾的。
一方面,在他还尽心尽力做个合格兄长的时候,那些关心与温情不掺水分,并不像他与别人相处时那样目的鲜明——林芜是他母亲挚友的儿子,是双方家长托付给他的弟弟,也是个自识事起便毫无保留信任着他的小孩子,因此他必须认真对待,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便更没有必要讨论其中掺杂几分真心。
但这仅限于十六岁的某个时间节点前,他只单纯地把林芜当成弟弟的时候。
十六岁那年他收到一封匿名情书,混在七八封别的书信里,是林芜一并“转交”给他的。
他当然能认出小孩的笔迹,也如雷轰顶般陡然意识到,小孩对他过分的依赖似乎不能单纯地用撒娇解释,隐隐有些跑偏了。
然而他生性淡漠,对自己的人生控制精准,人设总是完美得滴水不漏,“感情”并不在他的规划之中——本着应当认真对待小孩心意的想法,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踏足了这个领域,开始查阅能找到的一切古今书籍资料,试图理解“爱情”这个陌生而郑重的概念。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的理解似乎和别人不太一样,对寻常浪漫甜蜜的感情毫无兴趣,却对某些扭曲的爱意产生了共鸣。
像是一同走在始于“接近、好感与照顾”的路上,走着走着却偏离了方向,大部分人走向“缠绵”“浪漫”或是“一往情深”,而他的眼前只有阴暗的词条,每一条都指向“伤害”。
藏在他心里的鬼,由偏执、占有、凌虐与一切不能见光的感情组成,冰冷的粘稠的,肮脏又荒谬。
他甚至无法理解他人口中缠绵浪漫的爱意,或是拥抱和亲吻的意义——唯一能激起他内心波澜的,是林芜吃痛皱眉的表情与被他伤害后隐忍的狼狈。
不,或许早就知道了,否则他也不会在给小孩取名时,从他的外文名上取了这样一个谐音,明明同音的字还有很多,也不乏含义美好的……但林芜不曾过问,一直用到了今天。
意识到自己对小孩的占有欲或许掺杂歧义,指向某些肮脏的贪念,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克制,警告自己只能把对方当作弟弟,扮演一生尽职尽责的兄长,以免爱意疯长,不知不觉伤害对方。
然而有些东西并非他想控制,就能封死至滴水不漏的。
随着林芜对他的追求越来越直白明显,他渐渐开始动摇,也曾尝试过去理解常人的爱情。高三那年,他刻意在诸多追求者中选了一个与小孩模样相似、性格也类同的人,与对方约法三章,说清了他的目的与本性,以公开交往一段时间为交换,开始学习寻常人的恋爱观。
后来自然失败了。
那位异国的少女明知他不爱自己却依然答应交往,多少怀了日久生情打动他的想法,结果几个月下来毫无进展,反倒被他不开窍的感情观气得不清,又是咒骂又是哀求,折腾了一个晚上,终究还是在他无动于衷的注视下提了分手——其中还有个小插曲,不提也罢。
直到现在他还是纵容林芜,予取予求,连尝试交往这样荒唐的请求都会答应,心头却始终悬着警铃,强迫自己只把对方当作弟弟看待,不能越线半分,免得像三年前那样险些失控、做出伤害小孩的事来。
所幸不通感情也是真的,像那位异国少女说得那样,他迟钝得像棵铁树,还是百十年不曾开花的老铁树,连送到眼前的暗示都能熟视无睹,至少林芜平时的那些伎俩对他不起作用,只要一概刻意理解为小孩撒娇,心底的鬼便不会显出原形。
三个月之后交往关系结束,他便不用再苦忍内心矛盾的煎熬——尽管无法确定三个月后会不会还有“五个月”“七个月”,但以他对林芜的了解,在说出那句请求时,对方眼底的情绪并非势在必得,而是孤注一掷。
但……青年扶动眼镜,望着眼前放大数倍的偷拍照片,觉得对方说错了一点——在常规爱情与他的交集中,对于“吃醋”这件事,他不仅不迟钝,还格外敏锐,占有欲强得连自己都感到荒唐。
手机震了一下,似乎是林芜醒了,给他发来一句“早安”。
秦殊瞥了一眼早已晴亮的天,还是决定不在此时隔着屏幕追根究底,斟酌片刻,回复道:“今天有安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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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这算约会吗?”
带人吃顿早午饭再逛校园,秦殊不知道这算哪门子约会:“不算,只是带你看看学校。”
其实不少地方在装修,没什么可看的,只是有些介意表白墙上的那张照片,他才会约林芜出来,做些近于宣示主权的无聊事。
林芜不置可否,自然而然地伸手攀上他胳膊,又问:“那……作为男朋友,就算不是约会,是不是该牵个手?”
这次的回答直白且在意料之中:“影响不好。”
少年却像没听见似的,将他一切模棱两可的回答理解为默许,攀着胳膊的手就自然而然下移,滑进了他的掌心,十指相扣。
秦殊也不拦他,走过场般带他走过学校标志性的大桥,放慢脚步,温声问了一句,接下来想去哪。
他今天穿了宽松的长袖卫衣,两只相缠的手一并掩藏在衣袖里,倒像是林芜牵着他的袖子——果然不是错觉,这次回国,一向张扬的小少年也比记忆中收敛了许多,如果放在三年前,这个小麻烦是会故意拉起他的衣袖,让别人看清的。
“嗯……学校里没什么意思,不过听说城西美术馆最近有展览,其中一位作者是高中教过我的教授,本来打算下周有空去看看——有点儿远,要去吗?”
临近中午,坐两个小时地铁再转公交,等到那里大概已经接近闭馆了——难得去一趟,还能以看不尽兴为由在附近住一晚,第二天再观展,以秦殊的好脾气,大概也不会拒绝。
思忖片刻,秦殊果然点了点头:“是有些远,今天来得及么……”
“来得及,”小骗子神色自若,“坐地铁直达,去了再说嘛。”
话尾钩上一丝撒娇的意味,秦殊就不会拒绝了。
第8章 外宿
下了公交临近四点,美术馆的大门果然已经关了,林芜远远瞥见,也不失落,回头缠上秦殊的手,问他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歇。
车程摇晃,又是晚高峰时候,两个人一前一后让了座,是站着来的。
尽管如此,秦殊身上那股书卷气也没被颠簸公交晃散半分,仿佛总也没有狼狈的时候,衣袖一掸,还能沉下心来煮茶读诗——他倒是不累,也不去追究小骗子明知迟了还哄他来的意图,只顺着林芜的意思点点头,问他想去哪。
“嗯……附近有条沿河的古街,一排清吧,天黑以后很有意思,”小骗子眼角一弯,笑得纯善无害,“街上有家餐馆,恰好是我室友家开的,江南菜,顺便去捧个场吧。”
也不知他哪来这么多“恰好”。
“走吧,”秦殊看着他的发尾,觉得那小辫子都要翘起来,一时没忍住,还是上手摸了一把,“但你不能喝酒。”
还记得他装醉骗吻的事呢……林芜闻见他手腕间浅淡的洗衣液味道,餍足地眯起眼,又有意无意地凑上去蹭蹭,一口答应下来:“好啊,不喝。”
天还亮着,灯却已经点起来,作旧的雕花灯盏杂着早两年流行的小霓虹灯,红黄一片,偶尔又蹿出点儿别的颜色,岸上一行水里一行,让人能想见天黑透后的光景,大约更热闹。
水乡的房檐偏低矮,屋子是层叠错落的,如果不是边上有树,甚至很难判断两家之间的空隙究竟能不能通行——两个人慢慢悠悠绕了小二十分钟,才循着林芜室友指的路找到他家餐馆,也是仿古的小二层,门口挂着家常菜的牌子,塑料条帘一撩开,扑鼻的就是醋鱼热腾腾的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