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310)
“殷别崖啊殷别崖,我怎么教出你这种固执的徒弟。”谢衍扶着额头,先是轻轻地咬着牙,似乎是被气笑了。
可随即,他想到对方早已化了灰,作了土,他面上的笑,却渐渐地褪去了,化为霜雪一样的苍白。
回忆仍然在演绎。
“怎么,后悔了拜我为师了?”谢衍站在小舟之中,看着明月清波,手中只是捏诀,便让小舟乘奔御风。
小舟摇摇晃晃,忽的有风浪打来,殷无极一个站立不稳,就坐在了舟底,被浪打湿了玄衣。
谢衍便翘起唇角,看着他。
“师尊,你又欺负我。”少年控诉道。
谢衍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同你想的不一样?”
“就算是再温雅的君子,也会有放舟五湖的幻想!再古板的书生,也会做放歌南山,醉倒洞庭的梦。”
“生而为人,从心所欲,自然要做人间快乐事。”
“在平湖之上游弋有什么意思,站稳了,师尊带你去星河里捞月亮。”
一个波浪打来,小舟乘风而起,向九重天而去。
舟行云端,奔涌不息的江河湖海已在脚下。
谢衍白衣凌风,墨发飞扬,如同真正的临江之仙。他负着手,眼里映着红尘世界,大好山河,墨色的眼眸熠熠生光。
殷无极伸手,仿佛掬起一捧旧时的月光。
他忽的笑了,轻声道:“师尊啊,您若是能够一直如此自由,该多好啊。”
幻影破碎了。
谢衍伸手去触碰如镜般的湖面,却看到脚下的一切都归于黑暗。而那些熠熠生光的碎片终于完全归拢于他的掌心。
他微微阖起眸,终而轻声一叹,那漆黑的湖水渐渐没过他的脚面,如同要将白衣的圣人彻底污染。
可谢衍却没有任何动作,放任自己向着湖底沉去。
因为,他看到了那个被困于湖底,身缠沉重铁链,不得自由的魂魄。
第145章 为人师长
回忆之湖的湖水好似天幕, 居于头顶之上。停在谢衍指尖的一簇光团,忽明忽暗,似乎在指引前行的方向。
谢衍踏着虚空, 一步一步走向被困住的青年, 最终在他面前站定。
被铁链困于湖底的青年双眸阖着, 神色彷徨,仿佛陷入一场不醒的噩梦。
他伸手, 从湖中收集的记忆残片从他掌心跃出, 然后融入到青年的胸口。
不多时,浑身镣铐的殷无极苏醒了过来, 眸色是浓稠的漆黑。
他声音带着微微的哑, 低声唤他:“师尊。”
“嗯。”谢衍颔首, 答应一声,然后目光落在徒弟的身上。
他可以看到殷无极灵魂的底色, 并非是被混乱不堪的魔气染黑的模样,而是他熟悉的澄清。
谢衍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又攥紧。
他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仿佛闯入鬼界, 抵达危险的轮回境中,只是一次游刃有余的观光, 并非特意寻人。
但他出现本身,就能暴露他一切百转千回的心思。
“您来这里做什么?不值得。”殷无极轻叹一声, 神情平淡,仿佛没有回音的海。
谢衍心底生起怜悯与疼爱, 几乎温柔地凝视着他,然后低缓道:“别崖,我带你走。”
谢衍伸手触碰他身上缠绕的铁链, 要打碎颇具难度,但是他可以做到。
可殷无极却微微偏了偏头,牵动铁链叮叮当当地响,他拒绝了他的帮助。
谢衍蹙眉,神色有些恼怒:“怎么,你不肯走,要在这里关一辈子?”
而那被困于湖底的青年沉默了一下,忽的笑了:“师尊呀,就算跟您走了,您不是也要把我关一辈子吗?”
“在您的牢笼里,和在这里,都是不得自由,又有什么分别呢?”
长久的沉默。
虚伪的太平被揭破,真实浮上水面,显得格外残酷。
谢衍恍惚中想起,殷无极是已死的人了,他就算把他强行拉回人世,他又能以什么样的身份待在他身边呢?
魂魄,傀儡,抑或是被锻造的器灵?
他能够倒转时间,让一切回到还未开始之前吗?
不同于曾经的天纵之资,前途光明。如今的他那么渺小而脆弱,断送了一切的可能性,一生一世都得待在他的身边,依附他,仰他鼻息,才能得朝夕苟延残喘。
这是一种慈悲,还是残忍?
青年似乎要穿透他的内心,凝视着他,又一次开口:“师尊,您如此执着,到底是出自于什么理由?您始终没法把我变成想要的样子,难道不该直接放弃吗,我明明不符合您的期待,不是吗?”
“您是教化天下的圣人,世间那么多庸庸碌碌的魂灵都需要您指引方向,又何必把平生的清名,砸在一个已经无药可救的逆徒身上。”
“如此,当真值得吗?”
“为什么不值得?”谢衍顿了一下,仿佛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甚至还微微勾了一下唇角,“这天下,谁又能规定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还有,我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他转过脸,眸底风起云涌,有些冰凉地笑了,“你是假的。”
那被困住的青年骤然怔住,他抬起头来,却见到一片如云的阴影。
圣人抬手拂过那魂魄的轮廓,修长纤瘦的手中,却蕴含着超绝的力量。
他用力握住青年的脖颈,五指缓缓收紧,一字一顿地威胁道:“红、尘、卷,变回你原来的样子,不要顶着他的脸和我说话。”
自从来到这里时就隐约出现的违和感,终于有了答案。
一切都是假的,包括殷无极的死。
这是一个红尘卷构筑的世界。
红尘卷自恃看透人性,却终究不是真正的人。
他的徒弟永远不会和他说这些。他只会或是温柔,或是含笑,在他面前低头,哪怕他并不快乐。
“师尊……”红尘卷试图把他继续拉回自己编织的剧本里,用披着殷无极的壳子摆出受伤的神情,却像是一张虚假的画皮。
“你错了,那个孩子,现在已经不会叫我师尊了。”谢衍淡淡地阖起眸,复而睁开,道,“你自诩全知全能,却太不了解人心。如今,他怎么会一口一个师尊,叫的这么毫无芥蒂?”
他顿了一下,承认自己的失常,“也是我关心则乱,竟没发现其中本质。”
殷无极是他与世界的关联。他是他留下唯一的情感开关。
倘若他死了,他兴许会成为一名恪尽职守的仙门之首,慈悲却冷血的圣人。却独独不是谢云霁。
只要殷无极还活着,圣人谢衍永远不可能太上忘情。
“果然是‘祂’选定的代行者,就算是我亲自出手,也无法让你沉溺于此。”红尘卷见装不下去了,轻轻一抖,身上的铁链落地,它也变回面容模糊的灵。
或者说,一种虚无缥缈的“道”的模样。
周围的水幕以极快的速度剥落,像是一瞬间被吹散,化为灰朽。不多时,周围的世界尽数崩塌,变成荒芜的灰。
谢衍站在空旷的荒芜空间之中,仍然白衣墨发,不动声色。
这样抬手间就能构筑一个世界的能力,已经是仙神的领域,而他面前这个,的确也并非凡人,是他需要报以十二万分警惕的存在。
“人可真是复杂至极。”红尘卷确在试图模仿人的思维方式。
祂明明自己创造出了这个世界,却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露出了马脚。
他用一种谈起老朋友的口吻,说道:“曾经有一个人,以琴入圣,又由圣成魔,你可知晓?”
“六千年前,琴魔苏长明?”
那还是他在读琴谱时,才发现这样一个尘封历史中的名字。谢衍想起他的结局,心里微微一沉。
“他半生光明磊落,世人称道。可在道侣魂飞魄散之后,他性情大变,半生疯癫,最终走火入魔,尝试着各种方法,一心想要复活自己的道侣……”祂的声音突然低沉而玄妙,透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对,就像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