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234)
说罢,殷无极又抓住心口的布料,沉沉地喘,似乎在忍耐什么痛楚。
他心想,师尊花了那么多的心血救他,他却如此贪婪,反倒要拖他落入炼狱里去。他多么忘恩负义啊。
谢衍意识到,他目前已经极度混乱,于是侧头,静静地听他的心声。
很快,殷无极沉寂半晌,却笑而叹息:“爱,竟是会让人面目全非吗?”
谢衍见他略略垂下眸,颈侧的魔纹却越发艳丽,好似花藤在蔓延抽枝,汲取他的血肉绽放。
圣人挑起帝尊的下颌,强硬地掰过他的脸,漆黑眼眸深深,道:“别崖怎样都好看……躲什么,为师又不会吃了你。”
万魔之魔,本就有天底下最绝世的容色。
只不过,他为帝尊时的彪炳功绩与累累杀业,永远写在他惊心动魄的容貌之前,这世上甚少有人敢如此轻薄地评判他的姿容。
也唯有圣人,能把他揽在怀中,抚过他的俊眉修眼,深邃轮廓,赞魔道的帝君“貌甚美,吾甚爱之”了。
“我这么贪婪自私的模样,您也喜欢?”殷无极却是跪坐在他的面前,歪了歪头,笑意深深,“若是懂事一些,弟子应该说些‘愿您余生平安喜乐’或是‘忘了我,找个爱您的人伴您左右’之类的话宽慰您……”
“但是本座——就是不要。”帝尊又换了自称,攀着他的双肩,倾身压过来,仿佛一片压抑的阴影。
“圣人呐,两千五百余年的纠缠不休,哪能这么轻易画上句号?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我要你想起我就会心伤心痛,我要活在你夜夜的梦魇里,我会是你心永远抹不去的一滴血——”
在逆光之中,唯有他双瞳似火般热烈,焚天灭地,烧尽一切。
殷无极看着谢衍黑如深潭的眸,却忽的仿佛被冷水泼醒。
他的眼睛,犹如一面镜子,照出他的狰狞、贪婪、自私与荒唐。
于是殷无极咬紧牙关,挣扎片刻,还是逼自己放开他的双肩,坐回自己的位置,竭力装作自己毫不在意。
“好孩子,你又不是神佛,自私一点又如何。”谢衍含着笑,听完了他失控时的荒唐要求,温柔问道,“要我的往后余生,这就是你的愿望吗?”
帝尊执着酒盏,让烈酒穿喉,口吻却云淡风轻:“乱说的,一些玩笑话,圣人听听便罢了。”
他不能要太多,不能太过分。师尊已经为了护他赔上了名声,他哪里来的脸,去要圣人用漫长的一生为自己守灵。
“微茫山快到了。”谢衍没有回答他,而是理了理他的散乱的墨色鬓发,施展了一个洁净术法,去掉他衣衫上的血,“我们回家。”
“回家,回我的故乡……”殷无极重复了一遍,绯色眸光中似有破碎的涟漪。
咚、咚——
他在船上听到儒宗的暮鼓声。傍晚降临了。
*
核舟穿过云层,直接越过了问天阶,停在了儒宗山门之前。
殷无极走下舟楫时,眸光蒙着一层淡淡的阴翳,看上去没什么焦距。但是他还是感受到了山间的晚风,那么清凉,带着些好闻的草木芬芳。
“回家之前,您先用红尘卷,封了我的魔气吧。”殷无极站在儒宗的牌匾之下,好像回到了久远的时光之中,他看着自己的手心,却知道这双手染过多少鲜血。
于是他笑着叹息,“……我不能、不能在家里失控,要是把宗门给砸了……会给您添麻烦的。”
谢衍催动红尘卷,的确能暂时封住他的魔气侵吞神智,但是这也意味着他的伤势无法被魔气修复。
“不会疼吗?”谢衍手中握着儒卷,眸中带着痛色。
“习惯了。这样,能让我好好看一看故乡啊。”殷无极站在问天阶前,回眸一笑,好似时光回溯中,当初打制儒宗宗门牌匾的少年。
在那一瞬间,一向冷静沉着的圣人,几乎抑制不住把他抱在怀里的冲动。
“这四百五十余年里,在白师弟的默许下,我也经常回来住一阵子。而且,这里的建筑与景致,有大半都是我打造的,哪里需要师尊牵着我走。”
殷无极被师尊牵着手走进宗门时,甚至还有些不情愿,他嗔怪一声道:“您身份尊贵,要是被人发现与魔君关系暧昧,这怎么解释啊……”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把谢衍的手扣的更紧了些,好似孩子难得的任性。
对殷无极而言,无数次形单影只的归来,并不算回乡。连宗门都零落,故人都不在,算什么回家呢?
唯有这样,由师长牵着他,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走进来,他才算是回来了。
“看见就看见,你管他?”谢衍好气又好笑,他们之间的窗户纸都捅破了,他还在纠结这些小事,以为师尊护不住他么?
“这样对您名声不好。”殷无极执着。
“吾不在乎。”
谢衍紧紧地牵着他,似乎是怕他又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们沿着主干道慢慢地走,前面,便是稷下学宫了。
秋风起了,他们在儒宗之中漫步,总能够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古意,那是悠长岁月的见证。脚下踩着的石砖,是数千年前铺就,山中的古树,也是当年他与谢衍一起去育种,扦插,渐渐种成的。一切都是共同的回忆。
前些日子,理宗与心宗搬回了主宗,儒道大会之后,不少外宗弟子在儒宗交流访学,古老的宗门,如今却焕发出不同的生机,一切都欣欣向荣。
“微茫山的人气,的确多了不少。”殷无极看向六艺场上修炼的弟子们,感叹道,“师弟们带着分支搬回来,有师尊在,儒宗用不了多久,就会逐渐恢复往日的繁盛吧。”
殷无极先是习以为常地看过许多建筑,稷下学宫、学子监、黄金屋……忽的,他的目光凝住了,他见到了一座陌生的建筑,似乎建成不久,朱红的墙漆还很新,来此的学子络绎不绝。
“那是朝闻道。”谢衍看着学生们,目光温和。
“原来,那就是朝闻道。”殷无极久久伫立在楼前,他想起了谢衍曾经对他描绘过的蓝图,倏尔笑道,“集中洲的典籍功法于一馆,破学阀门第之壁垒,开交流访学之先河,您真的做到了。”
理、心宗弟子看见圣人的背影,先是在三步之外停下,叉手行礼,又好奇地打量着圣人牵着的黑袍男人,是没见过的面孔,姿容却极盛。
他们小心翼翼地问道:“圣人这是去……”
“游之呢?”谢衍感觉到徒弟还是有些怕人,试图悄悄地把手往回抽。他的神色明显有些不悦,更是反手扣紧,似笑非笑地横他一眼,帝尊顿时老实了。“让他来见我。”
弟子们听从离去,便是去找沈游之了。
就在这时,他们背后又出现了一个清冽沉静的声音。
“见过圣人、帝尊。”
谢衍循声望去,却见来人青衣宽袍,身量挺拔如青松,形貌却瘦削而苍白,腰间别着一把破碎的剑。是道门剑神叶轻舟。
自从他在白帝城一役中败给萧珩,就被沈游之带回儒宗,竭力救治。虽然沈游之保住了他一命,可是他的身体却锁不住修为,千年修行毁了大半,自然也无法拿剑了。
如今的叶轻舟,只能如凡人一样,生老病死,活过人间百年。
从外表上看,叶轻舟似乎对魔修并无怨怼之色,垂首一揖,道:“白帝城一役,叶某技不如人,合该死于战场。是魔君修书予萧元帅,为叶某留下一命,多谢。”
“我以为你会恨我,这一命的确留下不错,但无法再执剑,对你来说恐怕比死还恐怖。
殷无极看到他固执别在腰间的“千里”剑,又看见疾步走来的小师弟,又忽然叹息一声,笑道:“也罢,至少你还有不少时间,陪着想陪的人。”
而他,却连当一个凡人陪着师尊的时间,都没有了。
“还有一问,师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