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168)
“这般态度,倒也不错,我来了兴趣。”陆机闻言,敛袖扬眉,继而终于侧目相待,道:“今日,我也去听一听课,看你们这些小子能写出什么花样来,比那些刻板酸儒如何。也看一看,圣人西行五百年,儒道到底是进步,还是沉沦。”
“定竭尽全力,不让陆先生失望。”几人齐齐笑道。
陆机跟着他们一起走过前庭的石径,却在庭前花树下,遇到了陛下。
玄袍的魔君坐在树下的石桌边,也不避雨,只是看着那花瓣随着风一同飘落在地。华贵的衣袍被雨水浸透,黑发黏在脖颈边,俊美过分的容貌显出莹润的色泽。
他手中握着一支玉笛,似乎在倾听雨与花的声音,时而横笛吹奏,不过一二小调,却好似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音乐之中,对一切置若罔闻。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一首,是古乐府的‘折杨柳’,无涯子当真是才华横溢。”作为乐修的风凉夜听了一曲小调,感叹道:“无涯子道友的乐理水平,我不及也。”
他其实还是沮丧的。他随白相卿修行,以乐入道,本以为自己就算及不上小师叔,水平也还算不错了。但出了儒宗之后,他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怕是道门弟子的无涯子,比自己厉害不知道多少层次,可人家还不是乐修。
循声而来的却不止他们。
白衣的圣人手中执着一把油纸伞,却仍是身披细雨,直到听完了一曲,他才走上前,迎上抬头瞥来的殷无极。
“真傻,不知道避雨么?”谢景行微微倾身,伸手掰过他的脸,替他擦去额边鬓角的流下的雨水,然后撑起油纸伞,将两人的身影罩在伞下,道:“临淄城多雨,最近妖气也盛,阴寒刺骨,你出来淋雨做什么,我又哪儿惹着别崖,要你和我置气么?”
“我欢喜先生还来不及,和先生置气做什么?多浪费好韶光。”殷无极看着谢景行的神色,见他不快,便伸手接住些许雨丝,笑道:“这妖气于我无妨。我是精神不济,而非身体衰败,这点雨而已,先生可别把我看扁了。”
因为在外头,帝尊稍稍掩饰了一下容貌,收起了些过分昳丽艳绝的容色,更贴合当年的仙门无涯君,显得清霁而俊美。
谢景行恼他,瞥来一眼,道:“那平白无故,出来淋雨做什么,脑子坏了。”
殷无极的眼睫上沾了雨水时,眸中的漆黑泛着些红,只是促狭地向谢景行一眨,道:“我只是见这花原先开得好,却要零落成泥,便出来吹一曲罢了,在这雨中,连笛声也别有意境了。”
魔道帝尊五百年来夙兴夜寐,无人相陪,他已经甚少吟风弄月,讲究风雅。但他也没把君子六艺忘干净,此时闲暇,倒是全捡起来了。
但他吹奏玉笛,却不是为伤春悲秋。
他笑道:“漂亮的花,就该在盛开的时候焚毁了,干干净净离去,省的坠下枝头,为人践踏成泥。”
“不如我做些好事,送它们最后一程,教它们去时也自由。”
说罢,殷无极在雨中笑着,打了一个响指。
他的背后,那坠了一地乱花的花树,陡然焚起艳烈的火。那些枝头摇摇欲坠的花,用残余的生命为燃料,换得最短暂也最淋漓的绽放,继而,一树繁花化为灰烬,在风雨中吹散。
足够辉煌,足够热烈,是他最完美的谢幕。
谢景行却窥见他隐藏在暗喻之下,最深处的愿望。
他的自毁倾向,从一开始便未曾变过,这五百年里的压抑,让他心里的问题越来越大。
若是他伪装成正常模样,他便是最优秀的帝王,就连近臣也看不出他的异常;倘若他不加伪装,把本真的自己释放出来,谢景行就能听到黑暗深处最孤寂的悲鸣。
他在求救。在求救啊。
只是他早就失去了正常表达的能力,将真心藏在层层叠叠的伪装之下,一切都显得真真假假,分外随便。
自然,也没有人会去当真了。
“先生怎么这般瞧着我,怎么,我做得不对,您生气啦?”
魔君抵着下颌,似笑非笑地掀起眼帘,多情又缱绻地撩他一下,道:“我可不知道,先生原是这般慈悲之人,您哪怕爱好风雅,但更多关注的都是经世致用之学……也是,您可是觉得‘秋日胜春朝’,哪像我……早就疯魔无救,怪没用的……”
“古人葬花,是感叹其命途,伤其亡逝,别崖葬花可真是别具一格。”谢景行真不知是夸他还是骂他,只是无奈道:“如此干脆利落……”
那方才还透着凋零残损美感的花树,如今枝头已经空无一物,树干却分毫无损,可见他魔气控制的精微。
而地面之上,那些凋零之花铺成花毯,也在殷无极随意的一拂袖中,化为齑粉,归于尘土。
“我又不是那些酸腐文人,不合我意的事物,碾了便是。”殷无极曲指,敲着石桌,漫声道:“牛蛇横行,杀了便是;阻我者,灭了便是!”
他压低了声音,在谢景行耳畔一笑,却是独一份的骄狂:“如今,圣人兵解,道祖远游,佛宗隐世,谁能拦我?”
谢景行见他这般笑着,却是挑衅,却是久久未曾作声。
无他,帝尊的心思实在是太莫测了。
儒宗初见时,殷无极看上去像是暴戾无常的凶兽,极是狂悖恣睢,破坏性极强,甚至放话要与他不死不休。而当他一层一层地剥开他的伪装,却见内心最深处的殷别崖,依旧还是当初那个少年,虽然还笑着,却已经孤寂冰冷,几乎快坏掉。
好像他的师尊一不小心,对他说些伤人的话,他就会当即碎了一样。
那维持北渊盛世的一道至尊,在他面前总像是被雨淋湿的小狼,有时候胆子大到能过来啃他,有时候,却又胆怯到极点,只敢远远地望着他,碰也不敢碰,生怕自己再弄伤他。
哪怕一个字也不说,殷无极只要孤零零地看过来一眼,那欲语还休的模样,却总是让谢景行心碎欲死,恨不得剖心掏肝,什么都给他。
帝尊明明强大到横绝天下,却在他手中,脆弱到任人揉捏。
哪怕现在睡在一起,日夜温存,但他夜半总是惊梦,却半点不说,只会覆上来,浅浅地,反复地亲他,却又怕吵醒他。
第二天谢景行问他睡的如何,精神可还好,帝尊又端出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敷衍着,说些甜到极点的情话,处处都最讨他欢心。
真当他一点也不知道吗?
“伸手。”谢景行俯身,看着那坐在石桌前的男人含笑的眼睛,不容置疑道。
“先生这是在训狗么?”殷无极说着,却还是乖乖地伸出手,覆在谢景行的白皙的手心,然后浅浅地勾了勾他的指尖,带着些暧昧地划过他的掌心。
他随意地瞟了一眼周围,只见远处有人,便忍住亲他的欲望,手也往后微微缩了一下,笑道:“有人在看呢,您克制着些,别欺负我……”
他却不知道,情到浓时,眼睛都能把他的心思出卖干净。那一抹绯色,看向世间万物,皆是无哀无怒,看向其他儒门弟子时,与看一堆草芥没有丝毫分别,唯有在注视谢景行时,会逐步被点亮,映出他的影子,渗出欢喜的甜。
两个人在一起时,哪怕什么也不做,自然就有旁人插不进去的特殊气场。而见微私塾里的儒道弟子,又有哪个看不出来圣人弟子和无涯子是一对儿?
下一刻,他的手就被完全捉住,往前用力一拉,倒进了师尊的怀里。
谢景行像是抱住一只湿漉漉的大型犬,指尖揉过殷无极后脑的墨发,好像在抚着他漂亮的皮毛,又低头,在他额头上浅浅地亲了几下。
“要看便看,我怕什么。”谢景行神色淡淡,语气却是恣狂,平静道:“当今仙门里,能管我的人还没出生呢,就算我要把你带回微茫山,我也会扫平一切障碍,你莫慌。”
一圣一尊偷情多年,但帝尊还没体会过这样把他们的暧昧关系摆在明面的待遇,殷无极先是愕然片刻,继而笑了:“谢先生,这么狂啊,现在的仙门可不是你的一言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