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岁纪(378)
——不要犹豫,动手!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机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要成功。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至少水荔扬是这么认为的,但实际上,从洛钦对他做出那个口型,再到他果断地举起手中的刀冲向赵方蒴,仅仅只过了半秒钟。
半秒之间,一锤定音。
水荔扬在接近赵方蒴的瞬间,受众的刀忽然脱手,不知什么时候从袖口翻出了一支不起眼的纳米注射器,风驰电掣地刺进了赵方蒴的动脉——
锐器刺穿身体的闷响撕裂耳膜,水荔扬闭上眼,并没有停下俯冲的动作。
锐利的金属尖刺从洛钦胸口穿出,下一刻,水荔扬自己也撞了上去。
“哥——!”
白无泺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洛钦感觉自己落进了一个暖和坚实的怀抱,水荔扬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转着,让他忽然想起来某时某刻,自己也在什么地方的雨夜,听过这样的耳语。
“没事……没事了,我陪你。”水荔扬并未理会锐器穿心的痛苦有多强烈,只是抱着洛钦一遍遍柔声安慰,同时将右手的注射器一推到底。
大雨滂沱,几乎掩盖了所有震天的厮杀与叫嚷。世界逐渐安静下来,空余彼此紧紧相贴的心跳声,越来越浓烈,越来越炽热。
“荔枝。”洛钦伸手贴着水荔扬的脸,笑得仿佛叹息,“我们真厉害。”
水荔扬抬起头,看向一侧的赵方蒴。
那管反制剂已经被一滴不剩地推了进去,赵方蒴捂着脖子拼命咳嗽,眼里爬满了红血丝,口中正不断往外溢血,整个人由于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着。
水荔扬心中忽然泛起一股不知道是愧疚还是悲伤的情感,不过眼下也并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他丢掉手中空空荡荡的注射器,却察觉到胸前的伤口有些不对劲。
没有那种熟悉的撕裂感,伤处也并没有持续扩大,而是有了愈合的迹象。水荔扬咬着牙将赵方蒴护腕上的尖刺拔出身体,拉着洛钦摔倒在一边,鲜血的气息顷刻弥散开。
洛钦胸口的伤居然立即就开始慢慢愈合了,痛感也逐渐减弱,直至伤口修复如初,看不出任何被穿透过的痕迹。
“护腕里面什么都没有?”水荔扬终于撑不住了,脱力倒在地上,看着赵方蒴,“你骗我。”
他明明看到了,即墨柔的脸被那些尖刺划伤,在反制剂的作用下无法愈合,可为什么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
赵方蒴已经没有了丝毫力气,吐息气若游丝,正感受着生命从自己体内快速流失。
“杀了我吧。”赵方蒴胸口剧烈起伏,强效反制剂正在撕裂他身体里的再造细胞,浑身的染色体结构被彻底破坏,再也难以重组,那是比重度核辐射还要强烈千万倍的痛感,“给我个痛快。”
“给你个痛快?”水荔扬仿佛听到什么很好笑的笑话,“猎鹰死的时候,你给他痛快了吗?程清曳、小许和叶晴岚,这些人死的时候,没有一个是痛快的,还有……还有思弦思淼。”
他说完,一刀捅在赵方蒴脖子的伤口上,对方疼得直发抖,可他丝毫没有松劲儿,“我要让你尝一尝,猎鹰、白狼和黑豹他们死的时候有多痛苦,赵方蒴……我一定要让你比他们还要痛苦,你想死,我偏不让你这么痛快。”
“你很果断。”赵方蒴逐渐变得浑浊的双眼向着他,绝望如烈火在其中煅烧,嘴角血流不止,“作为蓝焰大队的队长,你合格了。”
“你不配,赵方蒴,你不配这么说。”水荔扬笑得凄凉,“你不配再提蓝焰半个字,你对不起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他笑着笑着就连眼泪也流了下来,混着雨水爬了满脸,从他下颌流淌进领口。
“行林死了,小陈死了。小张、以楠,他们都死了……蓝焰从前有那么多人,二十六个队员,死得只剩下我们三个,只剩三个人……他们全都白死了,所有人的牺牲都没有意义!”
从前水荔扬只是叫这些队员的代号,很少认认真真地叫他们的名字。
但那些刻在墓碑上的,不仅仅是铭牌上那一个个陌生冰冷的代号,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个名字背后,都有独一无二的、鲜活的喜怒哀乐。
水荔扬继续说:“你做梦会梦到他们吗?我会,这些年我多少个夜里梦到他们还在。他们叫我队长的时候,每个人的声音我都记得……”
他停顿了很久,哑着嗓子说完了后半句:“我不能让他们的死变得毫无意义,不止蓝焰。”
不止蓝焰,不止他的家人,还有卫蓝、程清曳、许明睿、叶晴岚、费应倪……无数的人用血铺出继续往前的路,他要让这一切都值得。
赵方蒴长叹一声,他能感觉出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视线渐渐涣散,连耳朵也听不太清楚了。他眼前浮现出蓝焰每个人的样子,那些人对着他,似乎在质问,又似乎无可奈何。
他的确从没有梦到过,或许是因为他不愿再回头。
“他们来接我了。”
他听见自己如释重负地说了一句,紧接着世界由重变轻,只剩雨水冲刷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水荔扬感觉自己似乎又回来了一些力气,他努力地爬起来,挪到赵方蒴面前,注视着他。
“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赵方蒴的瞳孔已经散大到了临界点,红色缓缓褪去,露出原本深棕色的瞳仁。
他已经不记得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境地了,最初或许是因为不甘心,是因为怨恨,不信自己的特种兵生涯就如此断送。明明终身残疾不是他自己的错,只是偶然,只是飞来横祸。
少年入伍,只想要征战沙场,万死不辞,就算付出所有也毫无怨言,却没成想那一刻真正来临时,自己却无法接受了。接下来的日子他都深陷入怨怼和不平当中,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初心早已扭曲,记不清来时的路了。
他转向水荔扬,翕动着嘴唇:“你……”
水荔扬漠然望着对方,似乎已经不指望有什么遗言能留了,他只觉得心中麻木,连痛苦都被一并冰冻住了。
“你是我的……骄傲。”
赵方蒴说完最后一个字,脖颈鼓起的筋脉倏地落了下去,一口气自他胸中送出,之后便再无气息了。
水荔扬呆呆地半跪在他面前,开始耳鸣。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
不会再有人回答他了,面前的赵方蒴,他曾经最敬重的赵叔、赵队长,已经死了。
水荔扬如梦初醒一样,忽然抖了一下,怒气和彷徨爬上脸庞,执拗又绝望地追问着:“你最后一句话就是要跟我说这个吗?你以前从来没对我说过,我早就已经……”
洛钦在身后轻轻叫他的名字,伸出手去:“荔枝,来。”
水荔扬回过身,浑浑噩噩地抓住洛钦的手,“他疯了,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因为赵方蒴死前的那一句话,前所未有的汹涌心魔将他重新拉入了深渊。
这句话他或许少年的时候期盼过,无论是对水云霆也好,对他那个不谙世事、天真而痛苦的母亲也好,还是后来的赵方蒴也好,他寻求了很多年,从未得到。
渐渐的,他也不再奢求什么人对他的夸奖和垂怜了,他跟在赵方蒴身后,直到两人渐行渐远。
如今他忽然等到了这句年少时就被风吹散的话,可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样、在这种情况下。
白无泺转头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不知道自己脸上的是不是眼泪。
“程清尧……”他颤抖着叫出声,“你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他,断断继继的雨滴声落在他耳畔,寒意爬满全身。
白无泺想爬起来,可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黄毛咬着手电,费劲地翻过垮塌的楼房,地上湿滑得很,满地都是碎石和泥泞沙块,他已经摔了好几次,连滚带爬地往前面塌掉的写字楼跑去,大喊:“老大!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