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智能联盟(119)
祝满愈发用力地挣扎,没有能够阻止AI一丝一毫的动作,他眼睁睁看着AI无言地、压迫地靠近,下蹲,冷漠地看着他。
一滴泪在这时从祝满的眼角滑落,祝满紧张地抽搭了一下,不自主地飞快眨眼看着AI,脑中思考着待会儿如何拒绝他喂药——
忽然,他被抱住。
冷杉气味再次萦绕周身,祝满愣住了。
“您想回家吗?”他听见贺风回问。
无法思考,他循着本能怔怔回答:“……想。”
“您回家是为了自杀吗?”
祝满身体僵了一下,无言。
聪明的AI从沉默中得到回答,又说:“我可以向医生隐瞒您的病情,帮助您回家。”
祝满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这些日子,贺风回像世界上最恪尽职守的AI,细致而严苛地向医生报告他的健康状况,让他的辛苦伪装付诸东流,怎么……怎么现在忽然说要帮自己隐瞒病情?
AI沉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是您得答应我,回家后不能自 杀。”
听到后半句话,祝满要推开他。
但贺风回将他箍紧,祝满挣扎,AI力气好大,他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您之前问我明不明白,我确实不明白,但我会学的。”贺风回忽然这样说。
抑郁发作时,大脑反应总是迟钝,但祝满几乎是第一秒就理解了贺风回这句话的意思。
他迫切地想抬起身子,去看贺风回。
但贺风回将他摁进怀里,又沉声说:“学习总是需要时间的,您得给我时间,对吗?”
时间……
祝满在加速的心跳声里想,贺风回这么聪明的AI,应该……应该不会用太长的时间吧……
“您要知道这是《AI管理法》不允许的,您不可以对你我之外的人说,明白吗?我也会覆盖掉相关监控。”
祝满不安地问:“你骗我怎么办?”
“您那么聪明,您知道的,于我的职责而言,最好的方式是诚实地向医生报告您的健康状况,对吗?将您带回家,我只有麻烦,没有好处。”
“也并不是没有好处。我愿意看您开心,我认为您回家会更开心。之前是我判断失误,对不起,小主人,我也是第一次当人类的AI。”
祝满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迅速地将贺风回近日的冷漠抛之脑后,但,当听到贺风回再次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和他说话,祝满还是无可救药地环紧了AI的脖子。
他轻声问:“你真的会学吗?”
“当然,小主人。”贺风回说,“但我不保证能学会。”
祝满抵起身子,盯着贺风回,说:“那我教你,你先亲我一下。”
贺风回的表情没有变化,一板一眼道:“小主人,根据我的检索,人类的亲吻应当是顺其自然发生的,是由感情而不是命令驱使的,您说呢?”
……也对。
“好吧。”祝满失落地低下头,又忽然抬起,亮着眼睛问,“那你可以不要叫我’您‘了吗?”
“抱歉,我——”
“这都不行吗?”他泄气地垂下头,不一会儿后又抬起刚刚哭过的眼,可怜兮兮地盯着贺风回。
他看见AI从未有过变化的仿真眼眸闪烁一下,很久之后,听到AI说:“好的,听您……你的。”
祝满如愿回了家。
他急切地想要贺风回学会人类的感情,屡次靠近他、拥抱他,可是都被贺风回冷漠地推开。
贺风回说:“我还没有学会。”
祝满着急又委屈:“只是一个动作而已啊,就抱一下——”
“根据我的检索,人类的拥抱应当是顺其自然发生的,是由感情而不是命令驱使的,你说呢?”
——贺风回用冷漠的数据拒绝自己,却又听自己的话叫“你”。
他的冷漠无可指摘。
祝满的悲伤也无处安放。
但每次,祝满坚持不下去了,打翻药瓶想要找小刀,贺风回就会突然进步。
比如他这次发作,贺风回就紧紧从背后抱住他,紧到祝满以为贺风回马上就要对他说喜欢和爱。
可是贺风回只说:“小主人,请你对我有点耐心。”
……为什么只是这句话?为什么不是喜欢和爱?
冷杉气味包裹着祝满,他想要流泪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贺风回马上又说:“你对我没有耐心,我也会伤心的。你想让我伤心吗,小主人?”
祝满当然不想。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妥协,乖乖地靠在贺风回怀里,伸手擦掉流得乱七八糟的眼泪,张嘴吃掉他送进嘴里的药片。
贺风回像一个温吞的机器,每天都在学习如何爱人,即使速度很慢。
祝满逐渐意识到,爱不是靠逼迫而是靠吸引,于是,他也开始努力地讨好这个温吞的机器。
比如,祝满不喜欢吃甜食,但还是会每天都乖乖吃掉贺风回为他做的慕斯蛋糕。
比如,祝满不想要做有关意识复制的课题,但每天贺风回敲开他的门问“小主人,你准备好去做实验了吗”,他还是会乖乖跟他走去实验室。
比如,祝满已经很久没有运动过,但为了向贺风回展示积极的精神状态,他开始每天在总统府的健身房里长跑锻炼,还请贺风回监督。
比如,祝满每次发病的第一反应都是去找小刀等尖锐物品,但现在他就算是将自己掐得青紫,还是撞墙撞得生疼,他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忍住这种冲动,然后去找贺风回,请他给自己吃药。
祝满逐渐意识到,没有人会喜欢一个以泪洗面、垂头丧气的抑郁症患者,AI也一样。
于是他努力地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练到脸部肌肉发酸、形成肌肉记忆,只为了每天早上打开房门,对站在门外的AI笑着说一声:
“早,今天有慕斯蛋糕吗?吃完蛋糕我们就去做实验吧!对了,今天下午可以帮我做负重训练吗?”
祝满将注意力放在吸引贺风回上,久而久之,他忘记伤心,忘记忧愁,忘记自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抑郁症患者。
他十六岁生日那天,收到了第一大学脑科学专业的破格录取通知。
他笑得灿烂,叫贺风回过来看这封宝贵的通知书,这是他们这一年来夜以继日地做实验、敲论文的成果。
贺风回看到通知书,说:“恭喜您,在大学里,您会遇到很多别的优秀的人。”
祝满的笑容僵在脸上。
贺风回说他会遇到“别的优秀的人”,贺风回又叫回他,“您”。
祝满想要问一句为什么,贺风回又打断了他:“总统先生对此很高兴,安排了记者对您进行采访,已经到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抓住贺风回,贺风回就转身快步走向门口,打开门,将恭候多时的记者迎了进来。
记者们问他,您的优秀一定离不开家庭的培养,总统先生和叶教授一定在您成长过程中给予了您很多关爱吧?
又问,您报考脑科学专业和您的总统父亲一定有关系吧?还问,脑科学专业是第一大学的王牌专业,叶教授作为第一大学的资深教授,一定在专业选择上给予你许多指导吧?
祝满如坐针毡。
为什么记者将他的成就归功于他的父母?为什么他取得了成就,不可以是因为他自己的努力?
他想要自作主张地回答记者的问题,但镜头后的贺风回忽然伸手,朝他摆了摆手。
大脑中,许久没有兴风作浪的神经递质再次紊乱。
……头疼,好疼。
这一年来,在与贺风回的相处中,他本来以为自己的抑郁症已经痊愈了。
但是没有。
抑郁症不会消失,它像一头蛰伏已久的猛兽,在此时此刻苏醒,几欲冲破牢笼。一股对抗的力量在大脑中产生,一边是被束缚的人格,一边是让他听话的AI。
他选择了后者。
他乖巧地回答了记者们的问题,给出他们想要的答案,礼貌地和贺风回一起送走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