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龙算命的日子(9)
夜里,躺在床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他首先看到的就是花珏的脑袋,头顶有个璇儿,翘起一小撮直愣愣的头发,有点傻。花珏身上披着一件衣服,房间的炉火有人加过,桌边添了几个针盒,应当是老医生来过后留下的。
他想起身,但发现趴着的花珏压着他一只胳膊,睡得很沉,他要是抽出手,这个家伙一定会被他弄醒。看着他,玄龙唇边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便不再动作,任由他趴着。窗外刮过一阵风,吹得庭院中的树叶哗哗作响,花珏在睡梦中动了动,换了个姿势,一只手滑出了被子,玄龙及时将他的手抓了回来,塞回了温暖的被子里。
……只是这回,玄龙摸到了眼前人手里还抓着什么东西,那暗潮涌动的气息十分熟悉,玄龙自己有一颗一模一样的东西,是他用翡翠眼从无眉那里换来的。
他垂下眼,看见了他放在手心的凤凰泪,泛着莹莹暗红色的光。那缕光华中多了几分墨绿的色彩,玄龙一看即知,那是致命的毒|药,专为杀死龙类而熬制出的催心毒。甚少有人知道,龙族全身上下皆可再生,唯独一颗心是死门,而龙心隐匿在庞大的身躯内部,龙类轻易不会将这个把柄交到别人手中。
甚少有人知道……但是有一类人知道。他们跋山涉水听取传说,披星戴月而去,查阅过典籍后,将诸多不可说的秘密写在纸上。他们的后代,有的成了草鬼婆,有的成了降头师,有的成了……算命先生。
花珏手里为何会有这样的东西?
玄龙慢慢收敛了笑容,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床头便是一方矮小的木桌,那上面堆着花珏从铺子里抱来的书,其中一本正摊开了停留在某一页:“三曰嘲风,好险,形殿角上……凡九种皆长生而不可破,唯取腹剖心,淬之以毒,腌制三百日,是所谓催心之毒,可以杀龙。”
玄龙望着花珏,眼神渐渐地变了。以往,他待在他身边的时候都有着绝对的冷静,但现在这一刻,他眼中的冷静破碎了,如同月亮沉入海湾,海流在黑暗降临的前一刻映出风起云翻涌一样变幻莫测的色彩,而终将归于晦色。这样的神色在花珏不认识他的那一刻不曾出现,在花珏要他离去的时候也不曾出现。
他为了他生,也不介意为了他死。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直接死在对方手里,这个人会想要他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和那些神情冷漠的神仙一样,和他那据说是龙王、从未见过的父亲一样。
玄龙走着神,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色已经变了,新一轮血红色正在慢慢占据他的瞳孔,压上令人窒息的深灰色。他身上青筋暴起,肌理用力,呼吸也陡然变得沉重了起来,沉重的杀心催生着他的痛苦,他本能避免着这样的自我,蓦然抽出了手,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直到花珏被惊醒。
花珏揉着眼睛,又有点想打人。他刚刚睡着了不过半个时辰,整个人趴在床边,左半边身体已经麻了,他现在感觉自己站都站不起来,宛如一块石头。他这么累死累活地守到半夜,一睁眼就看到玄龙靠在床边,一脸冷漠地望着他,显然就是把自己弄醒的罪魁祸首。
花珏没好气地瞪回去:“你干嘛?”
在这一瞬间,玄龙的意识被他的声音强行捞回,他的视线还停在花珏的手上。花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握着那颗凤凰泪,他之前居然就这么握着它睡着了。
花珏收回手,看着玄龙一直盯着它,似乎有些饥渴的样子,于是赶紧把凤凰泪塞回袖子里,认真告诉玄龙:“这个不能吃,有毒的,你吃烧鸡去。”
玄龙:“……”
花珏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后,眼圈红红,眼角沁出些眼泪来。他实在是太困了,对玄龙的态度也不像平日那样战战兢兢,眼见着玄龙把自己弄醒了又没什么正经事,还占着自己万分渴望的床,于是有点生气地把被子往旁边扒拉过去,问他道:“你还睡不睡觉,你不睡我就睡了。”
玄龙被他推得往旁边让了让,看见花珏昏沉沉地爬上了床,自己迅速地窝了起来开始睡觉。小算命先生起初睡得不太踏实,伸出一只手拽了拽玄龙的衣角,又认真交代了一遍:“饿了自己去吃烧鸡……后厨还有冷的饺子你自己热一热……不认路就让花大宝带你过去。”接着便像是临终念完了遗言一样,放心大胆地陷入了梦境。
玄龙:“……”
与此同时,窗户的插鞘突然松开,漏出一个小缝隙,一个勾了眉眼的红纸人飞快地窜了进来。玄龙还没看清的时候,便已经感受到了那上面凌厉刻毒的杀意——他当机立断地抬起右掌,凌空挥切,立刻将那纸人切成了几道血红的飞雪,不让它有任何碰触花珏的机会。
纸张纷纷散落,其中一片落在了玄龙手心,他捡起来看了看,上面是一个潦草的“死”字。
诅咒?
玄龙心中陡然一紧。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一直以来都被他忽略掉的东西:他拜访无眉,向他询问了花珏的病情,去了地府,得知花珏的名字不在生死簿中,他这几天总是以为花珏是命数快到,所以变得命息微薄。玄龙涉世的时间太短,根本没有想到有可能是有凡人在从中作祟。
他回想着那人以前教过他的法术,试着使了一个追踪气息的法子,却发现那踪迹断在了院落中。雨天阻隔了一切气息,他的法术没有用,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面对多少天兵鬼使,他都能用血肉硬闯出一条路,但到这个时候,他反而没有花珏本人来得有用。
他低头看了看花珏的脸。小算命先生累极了,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衣角忘了放开。玄龙慢慢地将那些散落的纸张收起来,慢慢地拼合好。代表了不详与阴暗的“死”字重现在纸上,虽然不知道是冲着他们二人间的谁来的,但是玄龙已经想到了另外的事情。
他将红纸人翻过来,准备折一折藏起来,不让花珏发现。当他翻过去的时候,玄龙却楞了一下:纸人的背面还有个字,很复杂,他并不认识。
这会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他突然间又不是很能确定自己的想法了。犹豫再三后,他伸出手,轻轻摇了摇花珏,准备将他叫起来看看这个字,再将事实和盘托出。花珏的小命危在旦夕,他不告诉他,他自己迟早也会知道。
花珏在他的晃动下,哼哼着睁开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起来十分憔悴。
玄龙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将那个送到他跟前:“这个……你帮我看一看,是什么字。”
几番不能睡觉,花珏几乎要哭出来了,他精神恍惚地看了看那个字,又照着玄龙的话把纸人翻了过来,看到了背后的“死”字,觉得自己变得更加恍惚了。
玄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个字是什么字。他只看到了花珏木着一张脸,将纸人丢到了一边,接着扑上来把他压了下去——边压边把被子堆到了玄龙的身上,把枕头按在玄龙的脑门上,花珏此时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家长气息,像极了前世他教他各种基本知识时的模样,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玄龙的心没有来由地跳得快了一点。花珏用枕头被子埋完了这条龙,威胁道:“睡觉,请你乖一点。”紧接着,玄龙看见他又将自己摔进了被褥中,闭上了眼睛。
由于花珏将所有被子都堆在了玄龙身上,他自己晾在外面凉着,睡着睡着就开始往玄龙这边爬,最终蹭进了玄龙的怀里,心满意足地不动了。玄龙一时间受宠若惊,但还是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床头被丢在一边的纸人,再看了看怀里的人,锲而不舍地骚扰道:“花珏……花珏?那是什么字?别睡了。”他的口吻有些无奈,又有些小心:“过会儿再睡,这个事情很重要。”
花珏哼哼着,往深里又挤了挤。玄龙伸手抱住他的背,听见怀里的人口齿不清地吐出两个字。
“什么?”一瞬间,玄龙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死?”
“……蠢死,你这条磨叽龙。”花珏一巴掌打在他胸膛处,神志非常不清醒:“你跟花大宝一样欠打。”
玄龙:“……”
原来他一开始看到的是反面,正面其实是个“蠢”字,正反结合,就是“蠢死”两个字。那张纸被花珏丢去了一边,跟无眉上一张有关肚兜的纸条一并放在一起,成为杰作。花珏看了一眼便认出了是无眉的笔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当这条龙又来缠他闹他,一心想着梦会周公。
玄龙看着紧紧依偎着自己胸口的人,一时间无话。
一城之隔,黑衣黑袍,披着羽衣的矮小少年听完了各路小鬼的汇报,心满意足地拍拍手:“目的达成。总算让那条龙吃瘪了一回……我早就说了,敢比我更叼的家伙,不管是人是龙,都是会遭报应的。”说罢,他仰天狂笑几声,灭了房里的炭盆,十分快乐地踱步出了房门。
☆、术-缘起
花珏窝在玄龙怀里睡了一个好觉,早上醒来时,又是大眼瞪小眼。
玄龙道:“早。”
花珏看着他那双温和的眼睛,看了看跟树懒一般赖在对方身上的自己,赶紧骨碌一滚就爬下了床。玄龙也跟着起了床,洗漱过后,罕见地提了水桶去打水,并问了花珏茶叶在哪儿,看这意思是要烧水煮茶。
花珏只当这条龙心态好,开始附庸风雅,伤得快要死了还有力气讲究吃喝,他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花珏在这边愁得头发都乱了,急匆匆洗了手脸,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便往老先生种在后山坡的百草园中走去。
玄龙问他:“你去哪儿?”
花珏攥紧手里那滴带毒的凤凰泪,答道:“我去地窖里找一点雪水。”玄龙点点头,没说什么,摸着肩头的花大宝,默默去听茶了。
花珏这是从《本草》中看来的方法:取腊月霜雪,用鸡毛扫了装入瓶中,密封保存在阴凉处,历久不坏。附方中说腊雪可解一切毒,也不知是什么道理;照说腊雪也不过是放陈的水,但他的确见过老医生用腊雪医治过病人。与腊雪类似,世上解毒、纯净之物还有方诸水,要在月明之夜,捕得海边的大蚌壳,里面的水浆便可以拿来入药,也叫明水。
明水他搞不到,腊雪还是有办法。花珏退而求其次,摸去了老先生的雪窖中,打算偷偷弄一点腊月雪回来。药庐中常年储冰储雪,也是为了给病人治病所用,发热降温有奇效,为此,老先生投入了半生财力,专引百里地外的一座高地雪山中的干净冰雪,做成砖窖,规模连有些官窖都难望其项背。老人家对这地方宝贝得紧,花珏小时候偷偷跑进来过,最后也是被罚包饺子。
花珏站在地窖前,刚推开一条门缝,便感到一丝入骨的阴风劈头盖脸涌来,冷得他抖了一下,手险些扶不住那扇厚重的木门。木门上层层叠叠裹着棉絮布面,与地面深深摩擦,推动时十分吃力。花珏被这阵冷风吹得头疼,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从背后将自己推了一把,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大门紧跟着关上,花珏瞅见有什么红色的东西“嗖”地一声溜了进来,就从他眼皮子底下扫过。他吓了一跳,紧急之下用手撑了一把门框,这才没让自己被推进去,但他的手被门夹了一下,蹭掉了一层皮,手心密密麻麻浮上些血点来。
花珏眼睁睁看见那门在自己眼前“砰”地一声关上了,回头看又什么人都没有。花珏伸手往后摸了摸自己的后背,那被人推了一巴掌的感觉挥之不去,他当即也不敢在这儿停留了,撒丫子往回跑,没跑多远便在山坡头底下遇见了玄龙。
玄龙端着杯茶,远远问他:“你在干什么?”
花珏确认道:“你是嘲风吗?”他抬头看了看周围,他们正站在一片迎春花丛中,明黄亮堂的花海将他们重重包围。“你不会是迎春花精罢?”
玄龙诧异地望向他,眸光一递,颜色并不输给这一月里烂漫的金碎。花珏被晃了眼睛,心下琢磨着,这哪是条龙,当真该是个花成了精,不然哪能长这么好?
他这点小心思并未被玄龙察觉。男人冲他招了招手:“过来。别怕,这地方的花木生长年月都不久,暂时还没有修成精怪的修为。”花大宝穿过花丛,扑进花珏的怀里喵喵叫着。花珏望着玄龙,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了外援,当即凑过去询问道:“对了,你快来陪我去一趟冰窖,我取一点腊雪给你治病。”
玄龙递给他一杯茶,问道:“腊雪?”
花珏兴冲冲地告诉他:“昨天你看到的那个东西是凤凰泪,可以治你的伤,不过这颗是带毒的。腊雪说不定能将这毒淬出来,剩下一个干净的凤凰泪,就可以治好你的伤啦。”
玄龙听罢,停下脚步。花珏本来拉着他往冰窖方向走,却见到他神色复杂,突然不走了。他再低头一看,玄龙给他泡的茶中正悬着一粒似曾相识的东西,火红剔透,散发着充满灵息的光泽。
花珏愣了:“凤凰泪……?你怎么也有?从哪里搞到的?”
他再看了一眼,那凤凰泪还比他手中的更好,中无半点杂质,正是他费尽心思想要萃取出的成品。他一时间有些茫然:“你……”
玄龙不由分说地命令道:“喝了。”
花珏睁大眼睛,摇摇玄龙的手臂道:“你傻了,这个东西是治你的,不是治我的。”他将那颗东西挑出来握在手中,正准备还给玄龙的时候,却见玄龙挡开他的手,上来就扒他的衣服。
花珏大惊失色:“你你你——”话没说完,他的嘴却被玄龙一把捂住,玄龙垂 下眼看他,眼神很认真。花珏拼命挣扎着,玄龙干脆将他压在怀里,从他领口往下迅速地扯开,在他耳旁低低道了声:“乖。”
花珏觉得自己耳朵开始发烧,于是不动了。
玄龙只揭开了他衣上的盘扣,松松地替他拢好两侧的衣襟。花珏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突然发现自己胸前多出了一大片乌黑的淤痕,按一按也不痛不痒,但视觉效果着实吓人。玄龙再将他衣服撂下肩膀,看了看他的脊背,随后再帮他把衣服整好了。他没有告诉他,他背后还有一个乌黑的手印。
“你被人下了咒术。”玄龙想了想,不知道这是诅咒中的哪一种,只能简略地以“咒术”二字替代。
花珏愣着神。玄龙瞧他不说话,自己也有些紧张,有点怕他被刚刚这番动作弄得生气了,只能温声道:“把它咽了,应当会好一些。”
花珏犹疑了片刻,摸不着头脑地把了把自己的脉,抬头看了眼玄龙,再背过身去自己敲打了一下胸前的淤青,起初没有感觉,他用了点劲儿,顿时感觉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穿心而过,像是被毒蜂给蛰了一下。花珏喘了一口气,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被玄龙架住了。
玄龙拿起那颗凤凰泪,小心扣着花珏的下巴,想把它喂给他。花珏缓过气来,却摇摇头拒绝了:“凤凰泪你自己留着吧,我的情况,我自己有办法。”
玄龙迟迟不动。花珏吸着气,勉强笑了一下:“我自己便是算命的,这样的事情,没有人会比我更懂得如何破解了。你安心把它用了罢,等你伤好了,我便送你回江海中。”
——他终于明白了这几天玄龙都在搞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原来在为自己的病东奔西跑。这滴凤凰泪想必不是轻易能到手的,玄龙不知道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花珏看着玄龙的眼睛,尽力解释道:“你拿来的东西对我未必有用,但是对你一定是有用的。我……”他想了想,补了一句:“你不用担心,你顾着自己便好。”
他大约估计了一下便明白了自己的情况:他中的是降头术,有人以他碰过的东西做引,在别处造了一个类似诅咒的法阵,日夜吸取他的元阳与精神。不止如此,他刚刚在冰窖门口时便想到了一些,他看到的那抹红色是别人驱使的小鬼,在门口推了他一把,想把他关在门后活活冻死。幸亏他反应快,这才侥幸逃脱,否则以他现在的体力,困在里面不消半个时辰便能昏过去。
这些套路他都见过,只要能追踪到术法的源头,破解便不是什么难事。
花珏想着这些东西,没留神玄龙已经沉默了很久了。花大宝咬住花珏的衣角扯了扯,他才陡然发现面前的人脸色变得有些差。
花珏望着玄龙,结巴起来:“我的意思是……”
“你不想用便不用罢。”玄龙道,“凤凰泪对我也没用,既然都没有用,你将它扔了就好。”
说着,他将凤凰泪塞进花珏手中,头也不回地往回走去。花珏有点急,赶着追上去:“怎么可能对你没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他跑了几步没追上,眼见着玄龙越走越远,忽而远远地丢下了一句话:“我过几天便走,不用你送。”仍旧是硬邦邦的口吻。
花珏追着追着越觉得头晕,心口一阵麻痹感上涌。他不敢跑了,慢慢地蹲下来,努力了一会儿后才坐在了地上,默默抱了一会儿花大宝。胖头猫很乖地让他抱着,一动也不动。
他叹了口气,望着已经看不见人影的方向:“你不开心,我还不开心呢……我累死累活才想到这个办法,你回头却告诉我你已经有凤凰泪了。”
他歇了一会儿,慢慢地往小院子里走去。花珏知道玄龙是在对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生气,虽说那个人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前世。
他又测算了一下自己的命数,看着那已经烂熟于心的排盘,很难得的,他觉得有一些疲惫了。偏阴命一生能遇见的贪痴嗔魔数不胜数,他小时候已经上过这样的当,知道捧着满腔真心到头来却发现是一场空的难受,长大了便更加谨慎。玄龙好看,玄龙对他好,玄龙喜欢他,但他这一辈子注定了无福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