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龙算命的日子(38)
花珏失声叫道:“判官笔!那个人是……”他并未看清那人的面貌,反而是他怀里的小凤凰躁动起来,花珏低头一看,忽而见到小凤凰突然变大了几分,骨骼伸展,翅羽疯长。
这小肥鸟眼中燃起疯狂的愤怒与憎恨。
“我想起来了……便是这个人,他改了我相公的命,让他遭到陛下猜忌,最后遭遇埋伏而死。”一丝飘悠冷淡的声音浮出,花珏伸手抓了一把,没有抓住,空气中飘落几粒赤色的血泪,最后凝为实形。
“我去找我的相公……与他一并死在军中。他没有杀我,杀我的是判官笔。”
高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凤鸣,小凤凰陡然化身为几十丈余的巨大白鸟,翅羽张开之时遮天蔽日。花珏惊讶地张大嘴,忽而感觉到这空旷的深山中有什么东西苏醒了过来:那是亘古以来的精灵、妖怪与亡魂,他们听命于世间真凤的声音——
万妖召来!
看不见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席卷了大地,无数黑影嘶叫着扑向山头的那个人。那人却依然很平静,只提起笔,轻轻一点,瞬间便将身前的东西击退几尺,而后消弭一空。空中的白凤凰仿佛遭遇了什么巨大的痛苦,花珏担心地朝上看去,喊道:“小凤凰!”却见血雨飘散,那完美无暇的躯体像是被人打碎了一般,支离难堪地重重摔回了地面。
是这样吗?死在军中,死后觉醒,化出凤凰真身与之一战,却抵不过他虚虚写的一个字。
花珏咳出几口血,不慎在地上摔了一下,半天没爬起来,他想要奋力抬头,看向那个判官笔的主人,想要找寻出二十年前的每一丝痕迹。
他伸长了脖子,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尽力看过去,终于让他如愿。
他看到了。
玄龙也看到了。
那个人的脸白净温润,眼尾有一颗朱砂痣。
玄龙看着他,颤抖着声音问了一句:“……花珏?”
但很快,他便知道眼前人不是花珏,脑海中一直压抑着的某种东西在隐隐喷发,将要压过他作为紫阳王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他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他想起来花珏说他们此前是见过的,他想起来自己应当与眼前这个人有着很深的渊源。
是他于迷梦中念出的那两个字:“……宁清。”
天摇地动,所有人都想起了过往,小凤凰的一生走到了尾声,这个幻境大概要结束了。那人像是并没有听见他的话,玄龙急急地奔向他,想要抓住他的一片衣角:“宁清!”
“我是嘲风,我是……我是你养的龙,你认得我吗?”
另一边,天际坍塌一角,露出了一方山清水秀的影子。花大宝落地变为一只狸花猫,叼起地上昏迷不醒的小凤凰,高声叫着,示意两人快走。但玄龙眼里只剩下了那个慢慢远去的影子,那是他半生坠入魔道一样不灭的执念,这种执念与魔道的诅咒一并将他牢牢地束缚住,让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花珏勉强从地上爬起来,狠命呛了几口血。这回他吐的血不再是因为小凤凰的病——一枚箭矢洞穿了他的胸口,带来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看着远去的那两个人影,模模糊糊地想,这便是了。
他们早该在二十年前相见,不用等那么多百年。
他听见了花大宝的喵喵叫声,勉强看清了另外一片宁静得不正常的天地,他们所在的地方正在坍塌、消失,顺着那个人的背影不断陷落。兴许是胸口的伤太疼了,花珏喘不过气来,却还能流出眼泪,小声喃喃:“好疼……”
“奶奶,我好疼……”
花珏擦了擦眼睛,慢吞吞地往小凤凰和花大宝那边挪,忽而大咳出声,喉咙里倒涌出一大波鲜红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淋在他眼前的土地上。玄龙追寻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影子,忽而觉出有几分不对——有什么重要的、绝对不能忘记的东西,被他遗忘了。
他往回望了一眼,正瞧见花珏缓缓倒在了地上。
这一瞬间,玄龙的灵台彻底清醒了,他心底一凉,失声喊道:“花珏!”
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玄龙翻身下马,慢慢跪下来,将人放进怀里:“花……珏?”
花珏睁着眼睛,努力集中精神看他:“你去找他吧,我不怪你,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玄龙给他按住伤口,打横将他抱起来:“我不,我们回家。”玄龙红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我谁也不找,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两个甲子之前的事情我马上忘记了,我只要你。”
花珏半阖上眼,神色疲惫,唇角却挂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不给。”
“嘲风,我不要你了。”
玄龙却很固执:“你不能不要,我们回家。”他抱着他,只感觉怀里的人慢慢地凉了下去,也不知这到底是幻境使然还是现实如此,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别……别这样。我们马上就回家了。”
他抱着他大步踏出虚空,没有往回看一眼。
触及边界的那一刹,花珏心口的箭矢消失了,病容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和以前一样、有些苍白却还有精神的脸,安稳睡在他怀里。
小凤凰恢复成了一团小肥鸟的样貌,被花大宝叼去了枕边,用爪子拍拍放好。
玄龙轻轻摸了摸怀中的面颊:“花珏?”
但花珏并没有回答他,他不是晕过去,只是陷入了沉睡。在睡梦中,他看见了那个人的影子,他的前世——三青最后的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翻车了,想把这个情节写完,结果没留神又过了十二点……
我保证之后就不虐了!甜飞起!特别甜!信我!
☆、幻-二选一
江陵向长安半道上的一场战役, 定国候府兵全灭, 无一人幸免,紫阳王战死军中,麾下余兵悉数主动投营, 等候宣判。圣上震怒, 将剩下的活人悉数治罪赐死,以儆效尤。江浙一带闻名于世的寒鸦营, 就这样一朝覆灭, 有百姓私下出钱建造了英雄墓, 每日上香祭拜的人络绎不绝。
三青并没有去祭拜。他道:“死者无忧, 生者多劳。”
无眉守在他身边,皱着眉头:“你这话便不像人话了, 杀这么多人,你当真一丝愧疚都不曾觉得么?”
“我生于世,不知道生来为何。有些事以前我不懂, 现在慢慢懂了部分, 却也有不懂的地方。”三青对他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笑容,“以往我见人对我好,便以为是真好, 见人对我坏, 便以为那是真坏, 自己能易生死命数,便当做所有人都会,说话也毫不遮掩, 这才引火上身。到头来双手沾满人血,悉数是我一人的罪孽。其实我不太明白善恶与爱恨,始终在学罢了。”
无眉不语。
他是跟着三青一起从那场战役中逃脱的,目睹了那个清秀小倌死后化为凤凰,却被三青一张纸拍碎,千军万马对眼前人来说似乎根本算不上什么,他这才知道,三青原来对他隐瞒的是什么,他竟然身怀如此可怖的力量。
“你为什么不走呢?你既然有判官笔在手,按理应当什么都不怕,你甚至可以自己当皇帝。”无眉见周围无人,口无遮拦,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疑问说出了口。
三青摇头:“我以前便跟你说过,我算不了自己的命数,亦改不了自己的命数。别人如何,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常说因果轮回,我唯有通过因果才能知晓片些与我自己相关的东西,但它们都太模糊了。”
他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小无眉,如若我说,我可能不是人,你会怎么看我?”
无眉耸肩:“不是人的东西我见多了,还能怎么看。那你是妖咯?我想想,会生病会吃饭,似乎与魅更贴合一些,你若是……”
“都不是。”三青道。
无眉睁大双眼:“都不是?你的意思是……”
“我非人,亦非妖非魔非魅非鬼。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三青苦笑,从袖中摸出一个有些旧的记本,慢慢研墨,似乎在凝神思考着什么,“我本该死在紫阳王刀下,还他一条人命。但如果这样做,我连带着其他人的性命便还不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但眼下唯有一件事要做:我死了,这支笔还会继续祸害人间,我尚且没有找到销毁它的办法,便写一本有关它的传记封存。”
他慎重地提起笔:“我会隐去一切有关它能判命改命的细节,只说它形为何,有何威胁,是降祸人间的孽障。人世浮沉千年,诸多易数不定,有关判官笔,我能为后世做的唯此而已。至于我之前做下的错事,听人说一桩命债要做百世善事来还,我愿意投生为千年牛马刍狗,任由他们驱使,偿还那些死去的人。”
他翻开扉页,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字迹。无眉凑过来看,发现整整一本都写满了,有的地方墨迹深浅并不一致,显然是三青此前断断续续写过的,上面各种各样有关判官笔的知识一样一样地列了出来,分成阴阳两册,阳册是全本骈文,痛斥判官笔之罪,阴本则将判官笔的事无巨细悉数罗列其上,如何入梦,如何离梦,在什么时候会以何种方式看见判命之人的命格……等等,十分详尽。
“那么,你要把它留给谁?”无眉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知道今天的这场对话差不多到头了。离涪京城只剩半里地,当三青踏入城门之时,便会是他此生终结之日。
“一切凭缘分罢。我刚来到这人间时,判官笔便在我身边了,我想,它自会去找它认定的主人,这两册阴阳卷,也会在它们该出现时被人发现。”
三青抬起头,对他微笑:“那么,就到这里罢。你该走了,小无眉。”
无眉郑重地在地上跪下,向他磕了三个响头:“这是谢师礼,也谢谢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会遵守承诺,每年去你坟前祭拜;也会按照我预计的那样,成为天下第一相师,从此无人敢将我踩在脚下。”
三青微笑着点点头,目送着他磕完头后起身出去了。他本该送他道门前,但他的双足已经僵硬无法动作,也站不起来了。
等人走后,他轻声道:“很高兴遇见你,小无眉,只是正阴命之命,寻常人皆会受阴息所制,跟我接近的,命都不长久,操劳易逝。我希望你能活得长久些。找个别的师父罢,别人应当都比我靠谱。”
他抽出一张纸,静静地在上面写下一行字:“无眉:我事皆忘。”
“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用你的棱角碾过去,再无退路。”
门外,矮小的少年裹紧袍子,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他对三青撒了谎;他根本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是向某个既定的方向奔过去,他知道那里有他花了千金找来的人。
那是一户穷苦人家,刚刚生了一个孩子,从北疆流亡至此。千金足够让这一家人在京城里过上一辈子丰饶富足的生活,只需要他们卖掉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女孩儿。
阴年阴月阴时月刻出生的女孩,偏阴命,虽然没有女孩儿的正阴命那么好,却也是注定富贵无忧的命格。
也是他运气好,竟然真的叫他找到了。无眉不知道这一趟换命会如何,最好的结果就是三青换成了偏阴命,病情能有所好转,女孩儿承了他的正阴命,也能富贵安康。
他不去想另一种后果:这女孩儿承不起男命正阴命,只会早年夭折,而三青已经病入膏肓,再不是换命能救下来的。这是他与飘摇的、漠漠茫茫的大海中瞅见的一根稻草,他也从来不在意不相干的人的死活。一个人若是被人当成草芥,他自然也会将周围人当成草芥一样看待,这与三青那愚蠢而盲目的善良不同,他认为善良无用。
只有三青拿他当人看,他便以同样的眼光报答他。
再快一点就好了……他在心里默默想道,只要能赶在三青回京之前,用他的八字悄悄换一命,他便能大获成功。
无眉跑得衣衫凌乱、气喘吁吁。没有鹤氅大衣,没有随队王府的优渥待遇,迎接他的是满目尘土,和这路上横七竖八歪着的难民。
他从他们身边穿过,冷静地想,只要接下来换个命……悄悄地。
悄悄地。
忽然间,命运被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他停下了脚步,四下环视了一圈,面上带上了一点疑惑:“……换命?”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再低头看了看脚下积满沙土的黄泥地:“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凭直觉,他往前走,走到了一个小棚子里。那棚子中陈设简陋,坐着一对面黄肌瘦的夫妇,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孩子大声啼哭,那对夫妇向他望过来,面露惊惶,眼神痛苦。
……自己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匆匆向外走去。片刻之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他遗忘了——在他被人遗弃、被人赶下道观、几度将横死街头之时,到现在这不知年月的地方,中间有一大段无比珍贵的记忆,就这样成为了断层,他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了。
是什么呢?
几天后,国师回京,在驾临帝都的当日,羽化在龙气腾腾的城门之下。此事满京传得沸沸扬扬,皇帝大为哀怮,下令举国同丧。
“是国师么?”烧饼摊边,黑袍的矮小少年蹲在一边等自己的烧饼,听人说起,如此问道,“国师叫什么名字?”
旁人一拍大腿:“哎哟,这怎么敢问,只听说道号是什么三青,活神仙呢!听说不是人死了,只是上了天庭,见了玉皇大帝……”
少年听得旁人一顿乱吹,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出言讥讽。他在心中默默比划着这个名字:“三青……三点水带青字……这个人的名字是叫清么?”
大概是罢。他等到了自己的烧饼,揣进怀里捂着,慢悠悠地离去了。
“何为悲喜?何为爱恨?何为生死?何为本我?本无悲喜,本无爱恨,本无生死,本无自我。判官笔所选之人,几如死物,便是宁清。”
阴阳卷完成之前,重病的人收笔,给自己这一生作了解。
原来自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想道。他不晓得爱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这几日他日日想念的是什么:是他入世之前的岁月,他在一个山洞里捡了一个蛋,孵出了一条同样不知道爱恨是何物的小黑龙。
只知道生死相依,他却要先走一步。
死去的灵魂飘飘悠悠回到原地,找到那个宁静的小山村,却没有寻到他的龙的影子。他找到了以前常嬉戏的那个深潭;他们以前在这里谈天说地,共同厌弃人类,一起欺负鱼群。现在想来,那该是多么寂寞的一段日子,人寂寞,龙也寂寞,偏偏各自都不晓得,只以为身边人便是这世界的全部。
那是爱吗?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仍旧躲不开这个话题。他化为一条小鱼,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仰头看向天空,天空如旧澄澈,里面却没有任何答案。
就在这时,他被一阵脚步声惊动了。寻常的小鱼会躲近水下,但他不害怕,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水面之上,映出一个清丽柔婉的女子身影,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点温柔的笑意:“这里有一条小鱼。水至清则无鱼,这里的水能见底,你怎会跑到这个地方来,会死的,知不知道?”
他听了出来,这最后一句话是对着他说的。接着,一双白净的手谈了过来,将他轻轻拢起:“我给你换个地方。”
他依然没有躲。女子将他护得很好,没有让他随着指尖的水流一样漏出来,而是被好端端地捧去了另一条溪水里。
“再见,你真好看。”女子对他笑了笑,离开了。
他看着她的笑容,忽而又几分怀疑。
好看?
他为人时因为怕人的缘故,始终蒙面,从没人说过他相貌如何。他瞅了瞅自己:自己变为了一条小红鱼,颜色纯正,似乎的确不一样些。
想到这里,他化回灵态,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那姑娘绘声绘色地讲:“我儿子儿媳妇儿刚成亲,我便见到一条特别红的小鲤鱼,估摸着这是好兆头,他们能幸福美满呢!”
儿子儿媳妇?这姑娘这么年轻,原来已经是他人的娘亲了么?
这一瞬,他忽而有了微微的动摇。
如果再转生……这家人好像不错。
这样的人……他似乎还没遇到过。
做牛做马,做他们屋檐底下的蝼蚁浅草,都是可以的罢?他养的小黑龙还没有回来找他,那么他就在此地等着,应该也是一样的,被那样的眼神注视着,也……应当是高兴的。
他在心中默默记下了:这家人住在村镇东边,离潭水很近,家有薄财,美满无缺。
他喜欢他们家的姓,让他想起山林初春时和煦的暖阳,漫山遍野,迷人炫目。
这家人姓花。
长久的梦境将花珏牢牢束缚住,亦真亦假,他隐约知道自己终于摆脱了那个磨人的幻境,又好像完全没有摆脱,思绪反而被那个背影越带越远,走不回来。
“有点发烧。”
小凤凰拿翅尖点点他的额头,煞有介事地道。
距离他们从判官笔的幻梦中走出,已过了一天一夜,花珏仍然没有醒来。
玄龙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也探了探他的体温,可是慌得什么都没感觉出来。他刚准备将花珏抱起来,出门往医馆走时,却被小凤凰叫住了。
“嘲风,你过来一下。”
玄龙迟疑了片刻,挪了过去。
小凤凰对他的表现感到很满意:“再过来一点……磨蹭什么,我叫你抱着他,抱紧一点。”
玄龙依言这么做了,好像抱着什么宝贝一样,小心翼翼的,一动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