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龙算命的日子(13)
花珏带着身上这条龙形挂件在家里忙活,把积压了好多天的灰尘清扫出去,接着把奶奶的房间整理出来,作为玄龙的房间。
他问:“你要床还是要窝?”
玄龙道:“床。”
花珏便再扯了几床被子给他铺好。玄龙趴在他肩头看他忙活,发表了自己的疑问:“我为什么要住这里,我觉得我们可以睡一张床。”
花珏直接否决了:“不可以。我只是收留你,暂时不提供陪 | 睡服务。”
玄龙瞅了瞅他,接着便从他身上滑下来,落地重新化为人形,一声不吭地去洗碗了。他洗碗时的场景总让花珏觉得很神奇:玄龙不用丝瓜瓤,也不用皂角和火碱,他只是搬了把凳子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地望着洗碗池,那里面的水便会像沸腾了一样翻涌出无数极其细小的气泡,鼓动着带走碗筷上的油污,再顺着水沟流走。洗完后,上面一点水珠都不沾,便由玄龙拿着放回柜子里。
花珏忙完了手头的事,也搬把凳子坐在了玄龙边上,默默看他洗碗,看得津津有味。
玄龙偏头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随口问了一句:“你家那只猫呢?”
花珏起初又“啊?”了一声,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站了起来,心里陡然一凉:“……遭了,花大宝怎么还没回来?”
他当时派花大宝去给玄龙带凤凰泪,来来回回这么多趟,他死里逃生,还跟着拐了条龙回家,却竟然把自家胖头猫搞忘了。
花珏很紧张地问玄龙:“大宝遇见你之后往哪边走了?”
玄龙道:“我没有拿那粒凤凰泪,它便走了。我想它应该是回去找你,便没有在意它的去向。”
花珏一把拿过伞就要出门,玄龙回头看了看洗到一半的几个碗盘,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接着便握住花珏的手跟了上去。两人十指相扣,玄龙的态度十分自然,花珏也没管这么多,只顾埋头找猫,重复了他当日寻寻觅觅的那条老路。
据玄龙说,就在他刚到江陵的那一天,他在江边的岸上发现了一只猫。那只猫跟他打了招呼,并表示以往只跟耗子黄狗打过架,还未曾跟龙打过架,想要与他约战一番。但玄龙当时身负重伤,心思疲惫,便只送了那只肥猫一片鳞以表亲切。肥猫屁颠屁颠地把鳞叼回去藏了起来,回头又来找他唠嗑,但是玄龙没有再理它。
花珏有些震惊:“我家大宝脸皮这般厚的吗?”
玄龙不作声。过了一会儿,花珏正四下扫视着路面的痕迹,却感到拉着自己的玄龙突然停了下来,握着他手的那只手用了些力气,把他拽得更紧了。
他抬头往前看去,望见了笑眯眯的桑先生。
账房先生仍旧是一身白衣,手里拿了把白底点墨江山的伞。花珏看见他,立时就想跑,无奈被玄龙拽住了,与此同时,桑先生的声音也传了过来:“还跑?小花儿,过来告诉我,你是怎么偷偷溜出去的?”
玄龙上下打量着面前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把花珏又往后拉了拉,将他挡在自己身后,神色间不无警惕。花珏勉力将他扒去一边,赶上前来给桑先生道歉:“对不住,桑先生,我……”他想了半天,没找出一个合适的借口,另一边,玄龙却开口了:“他出来找我。”
账房先生也慢悠悠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哦,这位是……表兄么?”
玄龙道:“嗯?”
他此前被花珏裹成大彩蛋、乘坐江陵城主的马车前往医馆的时候尚在昏迷中,并不知道花珏当时声称他是自己的表兄。花珏眼看着自己要穿帮,连连摆手:“他,我……那个,这个不重要,桑先生,我的病已经好了。”他伸出手去让对方给他探脉,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不再是个病人,然后再说明了自己这趟出来的目的:“我家大宝不见了,我在找它。”
“是那只狸花猫么?特别胖的?”桑先生问,给他把过脉之后,面色却显得有些凝重:“我们刚刚派人抄了山上那座道观,有些东西是想过来找你看一看;你这么一提,我记得当时在地下室里还找到一只猫,情况……不太好。”
花珏一愣。
桑先生看了看他的神色,再道:“既然这样,你跟我回去一趟,先去看看是不是,别着急。”他回头看了看玄龙,也望见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不动声色地道:“这位表兄……也一并来罢。”
几个时辰前,江陵城主同时派人围死了荷花荡,将侥幸逃生的道士们全部抓获,连带着抄了他们在山中的所有家当。据传,那道观中抄出了许多门类的妖邪法宝,还寻到了好些个被折腾得生死不能的药人。除了这些,还有更多的东西,士兵们不敢碰,也认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来路,只能暂时封起来。
花珏踏入城主府,便有人提前知道了消息,抱出一只奄奄一息的猫。花珏奔上前去一看,正是他家的这一只——花大宝半眯着眼睛,十分虚弱,嗅出他的气息后也只轻微动了动,接着便没有动静了。
“它似乎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这猫刚刚像是要吐,可是也没吐出来什么。”旁边一个侍女道。
花珏伸手摸了摸花大宝的肚子,感觉出其下有什么纠集成团的硬块,把它毛绒绒的肚子撑起了一块。玄龙站在他身边,随手又摸出一片龙鳞,轻而易举地掰碎了,放在花大宝鼻子前让它嗅。很快,胖头猫动了一下,忽而从花珏怀里跳了出去,抽搐着趴在地上,吐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阵恶臭的气味传来,花珏强忍着恶心,看清了花大宝吐出来的是什么:两个被咬得残缺不全的根雕人偶,一男一女,眉眼模糊。
下人们很快将这些污秽清扫干净了。玄龙再找人要来一个小盘,把龙鳞碾碎了兑入水中,喂花大宝喝了下去。花大宝睁开了眼睛,将玄龙喂给它的喝得一滴都不剩,接着又蹭到花珏脚边,趴了下来。
这是要花珏抱它的意思。此时,花珏悬着的心已经放下大半,俯身把狸花猫抱了起来。玄龙瞟了花大宝一眼,没说什么,只伸手摸了摸花珏的脑袋:“那边人在叫你。”
花珏回头看过去,却发现是江陵城主站在屋檐底下,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过去。
“你在这里等等我?”花珏望着玄龙。
玄龙点头:“你去吧。”
他找了个角落坐下,静静望着花珏往另一边走去的身影,随手拔了根草在手中一晃一晃地摇。
屋檐下陈列着许多箱子,统一盖着红布,像是哪家姑娘要出嫁的嫁礼,但里面的东西显然不会是嫁礼。花珏靠近的时候便感觉到头皮隐隐发麻,大致明白了这便是城主和桑先生他们从那道观中搜罗出来的物件。
“我们不知道这些是干什么用的,能留的,作为证据给那些人定罪,不能留的,你告诉我们,我们便将它们毁弃了。”江陵城主道。
花珏答应下来,逐一掀开了红布,慢慢地看了起来。这里面有一箱是尸油,夹带年代非常久远的舍利子,上面铭刻着什么字。花珏只看了一眼,一阵极度不舒服的感觉便在他心头炸开,让人不寒而栗,甚而不敢多看。
仿佛里面……藏了一双眼睛,怨毒地瞪了他一眼。
这东西仿佛会把他的意识吸进去似的。花珏赶紧移开视线,借了双筷子夹出来一看,却发现那上面写的并不像普通的符文,但再凑近了,也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种类的文字。
他隐约觉得这是个十分重要的问题。花珏通常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因为它们十有八九是别人造出来的灵媒法物,是认主的,轻易招惹不得。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面前这东西给了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是他很久以前见过东西一般,甚至,那像是他自己的东西。
花珏看过剩下的几箱后,对江陵城主道:“城主,这些都不能留,要沉入江里,沉江前用黄酒浇一遍锁扣。”
“好,多谢你。”江陵城主吩咐了手下人去办事,又看见花珏对他亮了亮手里的一颗青灰的小圆球:“城主,这个我想带回去,可以吗?”
“可以。”江陵城主看着他,“身体好些了么?”
“好了。”花珏挠挠头。江陵城主点了点头:“回去休息好,过几天记得过来喝茶。”
桑先生隔半个月便会在城主府上设一次茶局,通常只有他和江陵城主两人,花珏有时去,有时不去。他想着近期没有什么事情要忙,便答应了下来,随即一溜烟跑去了玄龙边上,拉着他回家。
两人几步踏出,背影消失在府邸之后。
“青宫道派……”
看着花珏指点了要沉江的那几个箱子,江陵城主缓缓将这四个字念了一遍,若有所思。桑先生站在他身边,问道:“这回没有抓到他们的那个道长,是吗?”
“对,那个如意道人跑了。”江陵城主沉吟片刻,最后道:“我总像是在早先什么时候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想不起来。”
“老了老了。”桑意伸手按他的太阳穴,微微笑着:“总算小花儿也没事,此事结束,别想这么多了。”
“也是。”他把那只在自己太阳穴上胡乱揉着的手拿下来,握在手心。他看着身边眼神明亮的人,最后也轻轻笑了笑。
另一边,花大宝吐完了不该吃的东西,神清气爽地吃掉了两盘炸小鱼。由于花大宝“护驾有功”,又是刚刚才被半死不活地救回来的,花珏很纵容它,忍受了它蹬鼻子上脸的行为,甚而允许它占用了自己房中最软的那个枕头。
胖头狸花猫睡了,直打呼噜。玄龙继续洗他的碗,花珏却坐在书案前,举灯仔仔细细地照着他拿回来的那颗舍利子。他还是认不出上面的刻字,写得太小了,全部糊在了一起,最后他决定往里面填些丹砂,倒过来拓在纸张上,慢慢描着上面的线条,试图找出一些线索。
“你在干什么?”另一边,玄龙问。
“拓字。”花珏道。
“哦。”玄龙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你和那只猫,怎么认识的?”
花珏磨着丹砂磨,不太明白玄龙的意思:“大宝……是奶奶捡回来的,流浪猫。”
玄龙又没声音了。
花珏耐心地将舍利子上面的纹路悉数拓印下来,用小楷又勾了一遍,仔仔细细从字形上揣度着那些方块字的而本来面貌。等他拓完,天也黑了,花珏将那几张纸扔到一边,准备明天再研究;他有些困了。
他打了水洗漱,解下缠在发间的红绳。玄龙见他要睡了,立刻也跟了过来,在他的床上坐了下来。
花珏接着耐心地给他指了个方向:“你的房间在那边。”
玄龙一动不动,花珏见状,认命地叹了口气,准备自己去睡奶奶原来的房间,却被玄龙一把拉了回来。
男人面无表情,声音低低的,似乎对他这样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行为感到有些委屈:“你的猫都可以去床上。”
花珏又叹了口气:“大宝是我养的猫,它刚刚生了病,不太舒服。”
玄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我是你养的龙,我拔了鳞片,也很疼,不太舒服。”
花珏:“……”
似乎是为了让他放心,玄龙又变回了龙身,哧溜一下地滚去了床上,用爪子掀开一个被角,再拍了拍那下面的床褥,眼神似乎……有些期待。
花珏深吸一口气,忽然间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收留这条龙的做法是不是太冲动了点?
他爬去了床上,放轻了动作以免吵醒花大宝。胖头猫趴在靠墙处睡着,在他的左手边,玄龙变的小黑龙靠着他的肩膀,位于他的右手边。玄龙用爪子抱住他一只胳膊,将大脑袋搁在他肩膀上。
玄龙继续宣布:“我要和你一起睡觉了,花珏。”
花珏有气无力地道:“好了,不要说话了,要睡就赶快睡罢。”
这条龙挨着他时倒也很温暖,并不像蛇虫那样冰冷。花珏慢慢地也撑不住,睡了过去,玄龙一见他睡着了,立刻又化了人形,不动声色地将他揽在了自己怀中。睡梦里,花珏隐约有了感觉,却实在懒得再跟他计较,只在他怀里动了动:“你……真的是很不讲道理。”
玄龙道:“换汤不换药,只是一副躯壳而已,我是你的龙,没有不讲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2018年啦!新年快乐呀 (*≧▽≦) ~
☆、魅-凤篁
渐渐地,花珏适应了玄龙一定要抱着他入睡的这个习惯。这条龙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自己的行径要算作轻薄;花珏试图跟他讲道理,但玄龙对着他列出来的条例,干脆果断地在上面画了叉:“你说不准亲……已经亲过了,不算,而且我当时是在给你渡气。至于这一条,不准抱……”玄龙伸手摸了摸怀里人的脑袋,把花珏圈在怀中动弹不得:“已经抱过了,也不算。”
花珏:“……”
玄龙把花珏辛苦陈列的入住准则扔去了一边:“只有洞房一条,你忘了写。不过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你,等到你想起我的那一天,我就和你成亲。”
花珏怒道:“谁要和你成亲!”
玄龙抱着他一把翻了个身,用被子把他裹好,不说话。花珏跟他理论不清,就这样憋屈地睡了好几天,竟然接受了这样的生活。起初,玄龙总是先变成龙哄过他,然后在夜里变回人身将他抱着,他看见玄龙爬上床时还会呵斥几句,但这条龙没皮没脸的,后来更是连龙身都不化了,直接扑上来把他往怀里塞,好似他是抱枕一般。
花珏接着有气无力地道:“你还是……先象征性地变个龙吧。我可以假装不知道。”
玄龙一动不动,十分安然:“懒得变。”
花珏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以往他还有时间给那些个好看的公子哥儿们算命看相,不收钱权当饱眼福,自从玄龙来了之后,花珏脑海里整天就是他那张脸,和玄龙本人一样如影随形,帮他赶走了一段又一段桃花运。更有甚者,他去城主府中赴茶会,见到桑先生时都能做到心如止水了。
他这朵断袖花,还没来得及开放,便要被掐灭在萌芽之中了么?
花珏很有些惆怅。这天他照旧琢磨着那个瞧不清刻字的舍利子,看得头晕眼花。另一边玄龙洗了碗筷和衣服,把衣服晾在院中晒干,随后又帮他收拾起院落起来,折腾出一通哐啷声响。
花珏揉着眼睛跑出去,看见玄龙袖子挽起,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臂,正卖力地在他们家引水的小水渠背后鼓捣些什么。
“你在干嘛?”
“修整家里的风水。”玄龙已经十分自然地把花珏的小院子视为他们共同的“家”,他探手进去,牵出一串用银线串起来的鸡血石:“你家中有一个留了十九年的法阵,护佑平安的,但是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出了缺漏,容易让有些东西趁虚而入。我最近学了一些这些东西,帮你修补一下。”
花珏“哦”了一声。玄龙给他指出的那些地方,他以往还真没发现那里藏着刻字符咒与阵法,这些都应当是奶奶留下来的。花奶奶过世前,曾特意叮嘱过他,切不可轻易移动家中陈设,花珏便老老实实遵守了。他自小便被培养出一个“用过的东西马上放回原处”的好习惯,原因就是奶奶时刻盯着他,一旦有犯懒粗心的时候便罚他背《心经》。
他有点好奇:“有什么东西会进来呢?”
玄龙想了想:“黄鼠狼精,花妖之类。”说着,他接着敲打那水渠后面的砖瓦,没留神直接扯出了……一个脑袋,那东西抬头龇牙咧嘴地瞪着他,露出一个扭曲诡异的笑容,玄龙楞了一下,接着飞快地把它塞了回去。
“怎么了?”花珏听到声响,想跟过来看。玄龙一面手忙脚乱地把挖出来的“人”堵在墙后不让它出来,一面道:“没什么,花珏,我饿了。”
“饿了?”花珏有点纳闷。玄龙和他刚刚吃过饭,照说不会饿得这么快,但他还是询问道:“烧果子吃吗?我给你蒸烧果子?”
玄龙应了声。花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回屋和起了面。
屋外,玄龙捏死了几个不怀好意的精怪,疏浚了门外的排水道,赶走了几只老鼠,这才完成了他的修屋大业。他敏锐地发现这里每一寸土地上都带有护法的痕迹,连屋顶的砖瓦背后都刻了字。其实他当初刚刚过来的时候便有所察觉,这处凡人的房屋竟然能压制他的修为,惑乱他的视线。如若不是花大宝带路,他在这窄小的房屋中也会寸步难行。
至于那天想要害花珏性命的黄鼠狼精,是因为花珏卧房的书桌下破了一个洞,它得以侥幸潜入。那房梁与砖瓦上描的字迹虽繁杂瘆人,但求的也不过是一件事,花珏平安。
是花珏常提到的那个叫“奶奶”的人么?
玄龙抬眼看了一眼天空,深空中展开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甚至连鸟雀都无法进入。在这一瞬间,他仿佛与过世的人对视了一眼,明白了那眼神后的寄托。
“我会保护好你的。”玄龙道。
花珏坐在灶台前,“啊?”了一声。
玄龙又认认真真地说了一遍:“我会保护好你的,花珏。”
花珏不知道这条龙又在抽什么风,他不习惯这样直白的陈情,只以为这条格外皮的龙在忧心归宿,憋了半天后憋出几个字:“我……会给你饭吃的。”
玄龙:“……”
玄龙忙活完,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等他的饭后甜点。片刻后,烧果子上桌,柔软香甜的面团躺倒在土瓷碗中,被捏成了几只肥嘟嘟的兔子的形象。花珏蒸得有点多,同玄龙一起吃了一半,给花大宝喂了一个,还剩下一屉热乎的,最后决定送去城主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