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龙算命的日子(26)
但他卖凤凰泪的过程却并不是很顺利:认得这种无上神物的人不多,没有几家药房肯收,只把他当做来骗钱的江湖郎中。花珏无法,好在靠着凤凰毛得来的钱能撑一阵子,便购置了一个小棚子,往上挂个八卦图就当招牌。
照旧是江陵,照旧是闲时看月忙时看命的日子。花大宝天天靠在他身上打盹儿,有客来时就滚去炭盆边添柴,小凤凰在旁边嗑瓜子。花珏偶尔会觉得自己回到了以前的时刻,奶奶过世,他还什么都没有,便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下去。
然而,刚没算来几个客人,却叫他碰见了一个熟人。
花珏这天把面具的眼洞抠得大了些,方便他看小说杂集,正看得兴起时,他忽而听见一个清亮的少年嗓音,立在他身前发问:“孤阴不阳何解?这位先生,请帮我算一算。”
少年撩起额前碎发,就像他以前做过的那样,露出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睛。花珏还未从手中的故事里脱身,未曾望得来人模样,随口答到:“正阳可解。”
他放下书,抬头一望,当即愣住了。无眉静立在他身前,身量长相都与二十年后无异,气质却更加孤高不驯,眉目间那股老成气息稍淡,有些像出入上席的世家少年,端起沉着的模样与旁人周旋。
二十年,此时的无眉同花珏认识的那个无眉几乎毫无变化,时间仿佛在他身上静止了。
……还是说,这世上真有长生之法?
花珏愣住了。无眉却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照旧俯身一拜:“正阳不错,然先生能否继续说,何为世间正阳之物?”
花珏回过神来,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眼前这位“故人”,一面认真想了想:“三昧真火,火属麒麟,真龙子嗣。”余光中,小凤凰冲他拍了拍翅膀,花珏再道:“还有……凤凰神鸟。”
这样一看,花珏陡然发现他家有两位都是正阳之躯,他算是捡了大便宜。
无眉默然半晌,轻声叹气道:“先生,我不懂卦,你说的这几样东西,平常人想也不敢想的。”
花珏看了看他一身的漆黑道衣:“你不懂卦,却穿无袖鹤氅?”
道衣是氅衣的起始,鹤氅又是格外仙风道骨、凸显身份的东西。果然这小家伙照旧爱好言辞闪烁。
花珏想起那本叫做《三青》的书,早在心中认定了无眉便是那三青国师,顿时露出一副“你不用装了,我都懂”的表情。
无眉咳嗽一声:“我……正在学,可惜学艺不精,身边又无人能问。便想出来碰碰运气,刚好找到你这里来。你这家算命铺子是才开的吧,我以往没见过。”
花珏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你请讲罢。”
无眉低头寻找纸笔,行动间有些拘谨,只先用眼神征得花珏的同意。花珏被这孩子谨慎有礼貌的眼神弄得有些惴惴不安,一时再愣了愣,竟然忘了帮客人拿来。
无眉最后在鸟笼底下扒拉出了笔墨与纸张,顺便一观了小凤凰,赞叹道:“先生养的这只鹦鹉可真肥。”
小凤凰岿然不动,立在鸟爬架上稳如泰山。
无眉仔仔细细地写完,递给花珏看:“我只是想问,阴年阴月阴时阴刻出生的人,该当如何长生?”
花珏猛然抬起头。
无眉在纸上写的正是他耳熟能详的那句话:“孤阳不长,独阴不生。”
阴年阴月阴时辰,这正是正阴命的格局。花珏与正阴命只差了一丝线,对这样的命数再熟悉不过。
花珏道:“阴命女子,洪福齐天,安稳长寿。”
无眉再对他一拜,声音犹豫:“若是……男子呢?”
花珏沉默了片刻:“无解。”
“短命福薄,此命无解。”
他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得出了这个结论。他自己能活到十九,至今被视作一件不可能的事,他次次推演,没有哪一次不是算到自己根本不该出生——这种命只可能是女子降生之兆,如若生为男子,落地刹那便会被无常索命。
花珏面露疑惑:“你……”
无眉为什么要算这样的命数?难道他也是阴命吗?
想到王府中遇见的那只厉鬼,花珏只觉得脑内清明:三青道人如此招鬼,如果无眉便是三青,且是阴命的话,那么和花珏一样招鬼也是顺理成章的。
无眉却摇了摇头:“您不必多问。只是……此命果然无解么?”
少年站起身来,沉默了片刻。
“我问过上百人,要么说算不了,要么说无解。”他低低笑了一声:“看来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花珏心有不忍,看着无眉在桌上放下一块碎银,而后准备转身离开。他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他,认真地道:“可能有办法的。”
花珏仔仔细细回想奶奶交付给他的每一句话,试图一句都不要错漏:“不要冠发,不要食用荤腥,不得婚娶,不要出江陵,不得夜出,睡时要留佛灯,不得妄称神灵名讳,诸事忌口……”他说了一大堆,直到口干舌燥,无眉面带惊诧,回头望他,一字不漏地听完了。
花珏道:“我见过有人靠这样活下来,也许……有办法的。”
无眉道:“我会记住的。”
花珏面带忧色,想到眼前这小孩儿怕是不会放在心上,口吻也越发严肃:“一定要记得!你不要到处乱跑了,体质招鬼就乖一点,先养好自己的命最重要。”
无眉任他拉着,听明了他的意思,再摇了摇头,微微笑了:“谢谢先生,不过不是我求,我是为另一个人求。”
花珏睁大眼睛,手慢慢松开了。
不是?
无眉对他拱手:“是对我很重要的一个人,不管怎么说,谢谢先生。祝您长乐安康。”
☆、魅-逆天之算
过后, 无眉又来了一次, 却是从别处药房中打探到,花珏手中有大量的凤凰泪。
小凤凰这几天磕完瓜子便抱着川渝朝天椒啃,哭得惨兮兮。用它的话说, 要做到量产, 便要对自己狠心一些。花珏看它眼睛都哭出了血丝,最后勒令它不准啄辣椒吃了, 再用白布浸了薄荷叶水给它蒙住眼睛。
花珏想着玄龙以前的样子, 有样学样地弹这小肥鸟的脑门儿:“是不是傻?”
小凤凰闭目看不清东西, 在桌上动摇西晃地走, 最后被花珏捉入手中。他和花大宝并肩坐着剥瓜子,花大宝剥了塞进花珏手心, 花珏剥了顺势喂给小凤凰。小凤凰犹豫半晌后,本着天地循环的原则跳上花大宝的脑袋,呸呸吐了他一脑袋的瓜子仁, 最后被抓去顶银锭。
这天无眉过来, 态度比第一次更加恭顺,问清了花珏这里确实有货之后,狐疑地接了一颗来看。他一看, 入眼是纯粹的凤凰泪, 火红剔透, 放在手上如同要燃烧起来一样,的确是圣品无误了。无眉当即唤人抬来大箱纹银放在花珏的小棚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花珏将攒下来的一大盒都给了他,目送这少年走远了。
无眉带来搬东西的人皆穿着官服,是禁军制式。花珏心下起疑:“这小家伙为何行事作态一股子官气?”脑海中,他仍旧没有摒除无眉便是三青国师的这一念头,便告诉了花大宝:“你在这里看好鸟,我出去片刻就回。”
花大宝道:“哥,你放心去吧。我不会让它偷吃辣椒的。”
花珏便整肃衣襟,不动声色地跟了出去。秋日兴灯会,但他大白天的上街带个面具仍显怪异,花珏想了想,还是摘了面具,随手买了个锥帽遮掩,一路走走停停,无眉一行人在某处驿站停住了,远远听去是在盖章借马:“我们往屏山走,借用半日方可。”
屏山?
行宫正式破土动工,花珏想起来玄龙似乎仍在负责这一茬,他若是已经回来了,应当会继续过去监视工情。同理,风水相师也要寸步不离,三青道人想必仍然驻扎在屏山。
花珏望着无眉的背影,认真思考着。他忽视了一点,半月前他还在玄龙那儿时,曾听说过三请大师真人不露相,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而无眉已经给他看过自己的脸了。
花珏没跟上去,今天他赚了一大笔,便溜去了菜市挑挑拣拣,准备买几只烧鸡回去喂猫,再买几斤上好樱桃回去喂鸟。天色将暗时,他跟踪的人们也都到达了目的地,屏山草木苍翠,在风中飘摇,露出几十个分散开来的营帐。
无眉抱着怀中的盒子,目不斜视,径直向最大的那个营帐中走去。
帐前立着几个人,低声向里面的人汇报着:“启禀天师,紫阳王已班师回府,本该近日前来监工,但王爷临时有事,满城找着什么人,看样子这几日是不会过来了。”
里面的人影动了动,帐内传出清脆的三声铃铛响,配合着摇晃的烛光战战。三声代表已知,一声代表屏退,有要事时不动口,只写字,听过他声音的,不过无眉一个人而已。
等那几个报信的人走后,无眉叫了声:“师父。”
里面没有声音,无眉便知道自己可以进去了。他矮身穿过帐门,回头仔细挡好风口,抬眼便望见了一个人背对他躺在长榻上,书案上摆着大堆空碗,空气中弥漫着浓腥的药臭。
无眉小心地收拾了桌子,轻轻将自己手里的盒子推过去:“师父……我今天给你找来了药材,传说中的正阳之物,应当有解。”
那人身穿一身素白长衣,单薄得如同须臾间便能被折断一样。他刚从药池出来,浑身上下皆缠白布,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被凌乱的发丝遮挡。举国闻名的国师,看身量却是个十分年轻的青年人……兴许还是个美人。
这自然不是无眉所想,而是旁人议论。无眉心思澄澈如空,只看他将木盒打开,端详了半晌后,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凤凰泪?你从哪儿得来的。”
无眉道:“街市上一个寻常算命的给的,戴面具,看不清头脸,大约是哪方神仙人物隐在市中。师父,我想,这也算得你的神缘。”
国师捡起一颗细细摩挲:“江陵卧虎藏龙,没想到还有能够驱使凤凰的引灵人。凤凰这种神兽心气极高,性子极傲,这凤凰泪都是为了主人真心实意哭出来的,也算是稀奇事。”
无眉抬起眼看他。国师忽而又一笑,将那颗凤凰泪放回去,把盒子啪嗒一声关上了:“只是凤凰泪易焚,虽然是正阳之物,植入骨体的下场必然是烧得连渣都不剩。”他看见立在眼前的少年眼神中露出些许失望,又道:“虽然不能为我所用,但我携一粒带在身边,也可以阴阳调和,暂缓我的病情。”
这回无眉沉默得更久了。却是国师先起身,随手搭了件袍子给他披上:“暂缓已经够了。生死有命,我来这世间快百年,虽仍然事事懵懂,但我想,也该有个终了的时候了。”
“你不是会判命么?为何不能看一看自己的命数呢?”
“我算过。”国师声音温柔,“我是个不该降生的人,这就是答案。”
“你既然在这里了,便一定有你降生的理由。”无眉声音冷冷的,一改方才的谦逊温恭,由于焦躁而显得尖锐起来,“你还未教过我相术玄学,你以前说,要创立一个独一无二的道派,集合天下伶仃之人,窥天探命逆生死,你已经忘了吗?”
“我没有忘记。”国师叹了口气,仿佛拗不过他似的:“那么这盒凤凰泪便算作道派的公共所有物,你替我保管着罢。说起来,我算不得你的师父,你心比天高又天资聪颖,以后的路只怕是会在……六界之外。”
他认真注视着无眉,“但你要记着我的话。你的路比我长得多,我不过是将你捡回来,给你一口饭吃,不论以后有没有我,你休要为外事外物干扰,为名利争逐失心,你会是最好的天命相师。”
无眉盯着他:“天下第一么?”
国师点头。
他如今的身体情况已经不容乐观,同无眉说了这么久的话便已经开始觉得疲累,但他仍旧耐心等着少年的回应。
“那我们说定了,我会是天下第一相师,你会为我们开创一个新的道派,不寻仙问道,不斗法相争,一切心意,皆在天命,惟愿改命逆天而已。”无眉道,瘦小老成的孩子立在他身前,眼中锋芒大盛:“我会帮你。你的道派叫什么名字?真有那一天,我会去你坟前祭拜的。”
“之前担心我死,原来是因为我话没说尽么?如今说尽了,便来说要祭拜我。”国师笑骂道,忽而正色道,“我是三青,我的道派便叫青宫道派,唯望后人能向高处走,将我的遗命发扬光大。”
几天后,国师上奏皇帝,恳请选地封郡,修筑宫观,作为以后的道派神仙之所。国师分封,此事向来闻所未闻,但圣上独宠国师,竟然力排众议地批准了。宫观之所定在河南豫界的某处高山之上,终年云雾缭绕,据说是神造之所。从正式动工到修筑完毕历时近十年,期间不断有百姓人家上山祭拜,青宫之名在它还未创立之前便已在北方家喻户晓,这是后话。
摆在现实中的问题,却是一目了然的。
江陵紫阳王府,玄龙眉头微蹙:“建立道派?圣上身边,独一个紫薇台,一个宰相之位有幸得盛宠,如若是让他建立了宫观,招收子弟,怕是今后国师皆要出于此,紫薇台要被此人一手包揽了。一人独大,一脉独专……便会弄权,纵然他没有这层心思,也会遭人非议。这国师究竟意欲何为?”
旁侧斥候道:“王爷,不止您这么想,前几日谢家长子从边境回归,携军师一同回到江陵。这位是江陵少城主,他发来信函,想就此事与王爷一叙。”说完,他不动声色地补充了一句:“谢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娘家姓,少城主算得半个小国舅爷。王爷此前在北边打仗,可能不曾了解。”
如今太子尚未册立,境内又战事频繁,派系相争不绝。斥候言下之意,谢家同是嫡亲派系,不是敌人,可以拉拢。
“备马,我现在便过去。”玄龙道。
那斥候却没有立刻执行他的命令,犹豫了一下,他道:“王爷找的那个人……”
玄龙微微一怔:“找到他了吗?”
斥候摇头:“未曾,只是我们的人在街上发现一个算命棚子,抓获了花大宝。”
“花大宝?”玄龙觉得这名字念起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他忽略了这个细节,记起了那番邦少年的模样。花珏此前与他极为亲近,他还疑心过这少年便是花珏的情郎,虽然事后花珏解释过,但玄龙此刻再度疑心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从府里逃了出去,还要带着这个人,不是情郎是什么?
他紫阳王哪点比不上那个逗鸟喂马的番邦少年?
“对,那蛮人还带着凤篁公子之前养在房中的鸟,已经被我们关押了起来。目前凤篁公子还未出现,我们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如若遇到,会持续跟踪,报告给您。”
玄龙沉吟良久:“也可,你们切莫出手伤人。”
“是。”斥候得令,出门做事去了。
玄龙强压下心中的不快与烦闷,收整思绪,令旁人备好出行用具。公事为先,他预备出去一见那位谢家少城主。
至于花珏,等事情办完,他会亲自去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1.解释一下……叶大宝在人们的印象中变成了花大宝,是因为此前花珏无意用判官笔给他改了名。
2.说起来,想问问大家觉得无眉是攻是受?(如果有cp )
☆、魅-又一个故人
花珏买个菜回来, 发现自己才建的新家……新棚已经被人一锅端了。创业不易, 花珏与小凤凰、花大宝三个吃住都在棚子里,对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已经逐渐建立起了感情,没想到朝夕之间便人去楼空。
花珏再一瞅, 更气了:他刚刚得手的一箱纹银也不知被人拖到了哪里。当初选址, 他特意避开了闹市,挑了离城门近的一处荒地, 没想到还是被人找上了门来, 甚至连一粒铜板都没给他们留。
花珏小心谨慎地将东西放在门边, 掀起棚子边挂着的八卦图往里看去;桌椅散乱, 满地瓜子壳,桌上原本摆着一篮剥好的瓜子仁, 此刻也被打翻在地。此处显然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动乱,花珏再在鸟笼附近上下寻找了一番,发现连小凤凰也被抓走了。
偷人又偷鸟, 这是人干的事吗?
花珏怒意上来, 一面担心着自家猫和鸟的安危,一面慢慢退出棚子,打量着四下环境。他眼尖, 一眼便看见了鬼鬼祟祟躲在草丛树木后的几个黑影, 视线对上, 双方都按下不动了片刻,紧接着,花珏转身就跑, 丛林中传出一阵急切杂乱的声音:“追,快追上去,人要是跑了,王爷会把我们炖了的!”
花珏没能确认来人的身份,只知道跑便好了。紫阳王府兵同王爷本人一样是从外地驻扎进来的,对江陵的街市布局并不清楚,花珏跑得脱了力,拐过一个又一个巷路,终于有功夫停下来歇口气。这二十年前的江陵,他也并非完全熟悉,有些地方看着眼熟,走过去却发现没有路,或是已经废弃了。
花珏紧张思考着,跑定然不是长久之策,何况花大宝和小凤凰不知身在何处,他必然要回去找个解救他们的方法。殊不知他这边满脑子盘算着怎么办,另一边人大声呵斥着:“你们脑子都是空心儿的吗!就不能跟凤篁公子说明白了?这倒好,人被你们吓跑了,彻底跟丢了!”
这次出来找花珏,林和渊同样派出了自己的私人兵卫。只是命令与玄龙的稍有不同:玄龙是“秘密跟踪,切勿惊扰”,林和渊给出的命令则是“如遇凤篁,就地诛灭”。
他恨花珏恨得牙痒痒,好不容易赶走了,玄龙却大发雷霆,让他思过三日不得出行,转而千方百计地去找。他小五王爷虽然身世坎坷些,但也半生荣宠,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