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龙算命的日子(10)
以前他或许会有些难过,但是他长大了,已经晓得了别离是哪样的滋味。他不愿别离,便不招惹。
他把凤凰泪塞进一个小纸袋里,穿线之后挂在了花大宝的脖子上:“去找他,把它送到他手里罢。嗯……这里还有几张避雷劫的符咒,你让他以后小心一些,不要我送,我便不送了罢。”
花大宝甩着尾巴,回头看他。花珏挠挠头,对着自家胖头猫笑了笑:“不用担心我,我晓得我中了哪类术,我很专业的。”
狸花猫喵喵叫了几声,跑了出去。花珏把自己用棉被裹住,低头仔细剪了个小纸人,剪完后就放在桌上搁着。他发了很久的呆,最后在上面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术-不寻
第二天,花珏将剩下的那颗凤凰泪用木盒封好了带在身上,提伞出门,准备将它交还给如意道人。
花大宝没回来,玄龙也没有回来。花珏不敢将判官笔随意藏起来,思虑再三后还是揣在了贴身袖袋中,提前写好了二三十张“请回吧这里不让走”的符咒以防不测。他目前只确认过这一种符咒的实用性,也不敢太贪心地写出“所向披靡天下第一”之类过于空泛的愿望,便选择了稳妥为上。
花珏抛着手里的六爻钱,给今天的自己算了一次,默默念道:“水火既济,坎上离下……亨,小利贞,初吉终乱。”
他叹了口气:“初吉终乱吗……”
这是一副还算好的卦,《象辞》里说,君子观此卦象,“从而有备于无患之时,防范于未然之际。”成败便在小节中,功过全看运气,从来没有确切的结论。只是这个卦象的命数放到大多人身上,往往会把一手好牌打烂,初吉终乱便是这个意思。
花珏每每给自己算卦总是会拿到这样的卦象,从来不是大吉,也从来没有大凶,卜辞总是告诉他一些模棱两可的东西,他事后会觉得六爻什么都没告诉他。
他将三枚古钱收回袖子里,喝了几口自己调配的清心符水,觉得自己心口被戳出的那个孔洞疼得稍微轻了些。玄龙离开后,他去这一趟,不单是因为不想留着这滴带毒的凤凰泪,也是为了找出自己重病的源头。
山峦叠翠,花珏找人借了一匹小毛驴慢慢往上爬,那毛驴瘦,脊背坚硬,原来是拉磨用的,便没有配鞍鞯,花珏骑着骑着磨得大腿根生疼,走走停停许久后才寻到了山头的道观。他顺着无眉给他写过的那两张字条上的气息寻到这里,中途也未见有什么阻碍,很顺利地便入了观中,见到了须发尽白的老人。
周围的道士都对他很恭敬,花珏被领进一个放置了九重炉鼎的大堂,入眼便是眉目肃穆的三清、四御神像,而如意道人端坐在一个蒲团上,正在闭目养神。
听见花珏来的动静,老人缓缓睁开眼睛。
“孩子,你来了么?”
花珏对他微微颔首,将手里的木盒放在了一侧的香火桌上:“我来完璧归赵。”
老人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下不去手么?你还是陷在那条龙的造的幻境中,年轻人。”
花珏的口吻十分平静:“道长,它已经离开江陵了。这事跟我没有关系了。”说罢,他向老人躬了躬身,拿过放在门边的伞就要离开。忽而,他听见背后的老人道:“你这般不信我们,情有可原。我们毕竟曾置你于险境中……但我恳请你停下来听一听,明日楼江桥畔,我们的年轻人有一场说书局,希望你听了之后,能够理解我们一二。”
花珏没回头,假装自己没听见,牵了小毛驴便出了山门。
在他走后,如意道人缓缓地从坐垫上起身,将手里的拂尘放下了。他将桌上的木盒拿起来,没留神紧贴在那后面的一张纸片掉了下来,无声无息地顺着桌角窜去了一边。
那是花珏剪的纸人,它悄悄藏在了明黄的桌帘后。老人打开了木盒,摩挲着那滴凤凰泪,冷笑一声:“竟然让它走了么?看来并未如我们想的那样,这小算命的对那条龙竟然弃如敝履……长生之力,本该无人不求,这倒是我们漏算了。”
另听得一人不无遗憾地道:“原来我听说那姓花的心思单纯,心地良善,本以为他会为了那条龙去净化凤凰泪……凤凰泪为火属,遇到明水、腊雪便会焚毁,催心毒当场便会释放出来,不仅是那条龙,连他自己也逃不了。看来咱们的情报也有失误,他并无多大的善心,也没多少头脑。”
周围响起一片笑声。
老人喝止了他们:“罢,催心毒一计不成,那姓花的也逃不过这一次。都散了,把这东西处理掉,便先去喂了地牢里那些药人罢。”
纸人听到了,花珏却并未听到这些话。
下山的时候,他终于再次感受到了如今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小毛驴一颠一颠地磨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强行咽了几口血回去,这才没在借驴给他的老农面前喷出血来。紧赶慢赶,他回了老先生的医馆,一头撞进自己的房间中,缓了半个时辰才喘上气来。如今事不宜迟,他休息片刻后,拿炭棍在房中草草画了个法阵,将几张符纸压在床头。
花珏深深吸着气,集中精神躺在床上,喃喃念着咒语。
降头术中,向来有个一物降一物的规矩,花珏要找出术法的破法,便要知道对方是谁,以及法阵的源头在哪里。
普通的降头,通常有药、毒、生、死、飞、鬼等数种方法,有的通过邪药草和五毒虫让人慢慢衰亡,有人驱动小鬼与精怪对受术者加以影响。杏林之地通常没有五毒滋生,花珏身在医馆中,药草倒是有可能混进来,但大多数的药降的目的在于操控对方的躯体,与花珏的症状并不符合。
他想到昨日冰窖前那一抹稍纵即逝的红影,对被推的那一巴掌感到心有余悸。他隐隐在心中有了推断:害他的人用的是鬼降,驱使的是小鬼。
他看过的术法书中写过,要施法养小鬼,便要先找到已夭折、身家清净的小孩,想办法拿到他们的生辰八字。在葬礼结束后,趁着黑夜之际偷偷来到坟墓前烧香祭拜,同时使用法术勾魂,并在坟墓前种植一段尚能生长的的藤菜,一段日子过后,早夭的魂魄便会寄附在藤菜上。
养鬼人会在坟前念咒焚符,取下一截藤菜,并将取下的藤菜用刀刻成小木偶,给它画上五官,换上衣物,最后念着咒语点砂。
这一切完成时,他们便把木偶藏在装有秘制油脂的袖珍瓶子里,久而久之,木偶便成为小鬼的化身,可以在阳世间行动、听命于人。一般养鬼人造出的小木偶人,一定是成双的。因为孤阳不长,独阴不生,小鬼一旦被单独关在瓶中,便会太过孤独寂寞而萌生逃离的想法,从术士的手中离去。
花珏那天见到的的东西一前一后,前有一个小鬼吸引他注意力,从他眼皮子底下窜进去,好吓他一跳,后面的小鬼一巴掌便想要顺势将他推进去,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些东西鬼精鬼精的,轻易打发不了。
花珏从小便胆小,此时想明白是这些东西,吓得脸都白了,只能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沉入自己的咒术中。他一遍一遍机械往复地念着,最后感觉那声音不是出自自己口中,而是出自别人口中。
苍白孱弱的年轻人躺在床上,双眼茫然放空,胸口的乌黑已经快要爬上锁骨。天地倾移,天旋地转,他感到眼前慢慢地暗淡下去,仿佛困意上涌一般,一个全新的世界把他拉了过去,他溺在了另一片天地中。
此刻,他透过留在山中的纸人的眼睛,看到了周围的一切。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亡魂,一切生的气息都寄托在那薄薄一张纸上。
他的纸人与无眉的不同,无眉只是命令它们去办事,并不能透过纸人的“眼”窥得一丝一毫的信息。花珏则是直接把自己的意识给押了进去。这个方法其实相当危险,但花珏顾不得这么多了。他瞅见这里每间房都有个火盆,只要事情办完后,操纵纸人自己个跳火盆,他就能功成身退。
在花珏的指挥下,贴在桌角的纸人终于动了起来,慢慢地游走着。花珏借着纸人的视野看过了这个屋子的每一寸,越看越觉得头皮发麻:有几个房间中饲喂着半死不活的药人,地下室中藏了数具阴尸骸骨,满地都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那些符咒,花珏从未在正经的道法书中见到过,如果要旁人来看,想必应该跟他是一个感觉……这是旁门左道,甚至,不是活人能修的道。
至此,他原本就不信任那青宫道长的心思更深一层,开始琢磨着回头找江陵城主举报一下什么的,至少要把那些药人救回来。
中途,花珏又撞见一对交|媾的男女,一对彼此当做炉鼎的男男。对于刚刚十九的花小先生来说,这些事情实在太过辣眼睛,花珏赶紧让纸人跑了出去。
两个时辰过去,搜寻一圈后,花珏却并未找到什么法阵。他连养小鬼的木偶瓶子都找到了,可就是没找到法阵。
他确认了,这个地方的人只在此修炼、学习,并没有什么布法的迹象。法阵通常都会有特意准备的场所,一般都在户外,因为驱动法术时,天地间金木水火土之息缺一不可。
不在这里,那会在哪里呢?
花珏有些茫然。正在迟疑之时,纸人穿过门廊,被风吹偏了,撞到了门廊下牵着的几条粗绳。本是轻飘飘的一片纸,不知为何撞得它头顶的银铃叮铃作响,清脆的铃声响彻空旷的庭院,引来一大片脚步声。
“遭了。”
花珏一看那是使妖鬼显形用的怨铃便知道大事不好,当即操纵纸人跳下阶梯,飞快地往外跑去。他这时候没办法回头跳火盆了,花珏已经望见了每间房中的人都冲了出来,其中还有刚刚在办事的、衣衫不整的几个家伙。他竭尽全力驱使着纸人逆风行走,除了跑之外再没有其他的想法。他的精神与精力正在飞快地消耗着,如同大雪飞快地被火融化,化成再也救不回来的一滩水。
医馆中,花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癔症病人那样深深地吸着气,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身体也越来越难受,他从没这么难受过。
在他的脑海中,他身后追着一大帮人,有人大声喊道:“抓住它!就是那个纸人,别放跑了!谁敢闯咱们的地方,我们带回去弄死他!”
他的意识越来越轻薄,能看见的东西正在飞快地消失不见,从完整的场景切碎成片,再由片段换成细密的点,抓不住任何方向。花珏此刻如同一个盲人,跌跌撞撞地朝前方奔跑着,也不知道要去哪个方向。
他有点想放弃了。
“奶奶……”他轻轻地念叨。床榻上的年轻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
百里开外,一片画着笑脸的纸人软软地倒在地上,被一个人捡了起来。
那人望见了不远处跟来的一大帮人,忽而挥了挥手,平地狂风起,乌云与暴雨在这一瞬间完成了聚集,毫无征兆地朝那个方向泼了下去!江陵无雨,唯独此地暴雨;江陵无风,唯独此处呈樯倾楫摧之势,奔在前面的几个人几乎被这阵风雨掀翻在地,一时间吓得屁滚尿流,不敢再往前一步。
玄龙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笑眯眯的纸人:“花珏?”
但纸人一动不动,没给他任何回音。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圣诞快乐!
☆、术-诱饵
山中的道人们平白遭遇战了一场浩劫般的暴雨,生生被逼退了半个时辰。等到风雨动静平息,他们再下山四处搜寻时,却找不到那个小纸人的踪影了。
此刻春树滴翠,白衣道人们骂着娘,捶胸顿足地打道回府,却在门口处再看到了一位访客,正是前几日来过的那位黑衣男子。和之前一样的打扮,男人戴笠帽披大氅,一派泊然气度。
“我找无眉道人。”男人道。
“公子,无眉道人的炉鼎炼成,已经走了。有什么事,找咱们道长是一样的,要不,我们这就为您请来?”见到他,几个小道士如逢故旧一般地凑了过来,俨然一副推销的架势。
“走了?”
玄龙愣了愣。
他此行过来,是准备告诉无眉,花珏的病是因有人从中捣鬼,想问问他能不能帮忙找到术法的源头。他坠魔多年,又涉世不久,没来得及修习法术,空有一身原始的强盛灵力而不知道如何使用,帮不了花珏。
他已经遇见了花大宝,花大宝给他叼来了那滴凤凰泪。两个人说好了赌气一般的,明明有这么一滴无上圣物,可谁也不愿意用。花珏不仅不用,还想让他走。
既然都不用,玄龙打算将凤凰泪还回去,再问一次无眉是否能帮到他。可他没料到的是,那个矮小的道人竟然已经不在江陵了。
他抬眼看了看周围这些人,摇头道:“不必,既然他不在,我便告辞了。”
玄龙转过身去,余光瞥见那房间里冲出了一个鹤发鸡皮的老人,挥舞着手里的拂尘准备迎客。但老人没能赶上他,玄龙走起来很有几分神鬼莫测的意思,没过多久就看不见他的影子了。
“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上次来找过一回无眉大师,也没看到他的脸。”小道士们骂骂咧咧的:“怪就怪刚刚这阵雨,下刀子似的,人淌进雨里非得活活给憋死不可,老师,我跟你说,刚刚真是奇了怪了,我从没见过这么邪门儿的雨。”
“你说什么?”老人忽而瞪大双眼,口吻中隐约有怒气。
那小道士被他这副神色吓了一跳:“我是说,刚刚的雨来得太邪门儿……我们没能追上那个纸片人,回来就碰见这个客人了。”
“废物!混账!”老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忽而咬牙切齿地道:“那是驭水术,给我追!就是那个男人,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那条孽障龙!”
“您说什么?”
“我们此前竟然没想到,那东西会化形!”老人气得双眼充血,口吻中尽是懊悔:“那个姓花的小子也摆了我们一道,他根本就是和那条龙串通好了,一个用灵媒探查法阵的所在,另一个就等在山下接应!糊涂!我真是糊涂了!赶快追,在医馆的人也打探一下那姓花的情况,千万别让他跑了!”
老人自顾自地大发了一通脾气,一众人听明白后,赶紧分散开了往山下追去,但玄龙已经离开很远了。
花珏只晕了一小会儿,他躺在床上,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仍然看不清东西。他的意识已经回来了,看来那张纸人最后还是没有落到那帮人手里,他比较幸运。
他试着想立起身,但是心口传来的一阵剧痛让他倒了回去,令人眩晕的疼痛感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喘了几口气,听见院外传来一片喧闹声,有几个陌生的声音。花珏从小耳目聪敏,对声色特别敏感,当即便听了出来,其中一个声音正是在医馆另一个院落中养伤的道士的,他那天替老先生巡视病人情况,同他们短暂地接触过一次。
这些人这时候到他门前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花珏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跳得越来越快。他现在一动也动不了,甚至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但他清楚地记得这间房被他搞成了什么样子:四周贴了符纸,炉台底下画了一个潦草的法阵。如果被那帮人发现,便是他驱使灵媒潜入山中的直截了当的证据。
花珏努力集中精神,想着至少要下床,把符纸赶快收起来,但他几番尝试都未能成功。他陷在一片漆黑的迷雾中,听见了门环咔哒一声,被人推开了。
他心头一凉。
没办法了……他听见有人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然后在房中走了几圈儿。他听见了那人的脚步停在几面墙壁前,似乎是端详了一会儿他贴上的符咒,过后,那人又走了几步,在地上那个法阵边立了半晌。
但花珏越是等,越觉得不对劲儿。那人没有动他的东西,反而在他床边坐下了,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给他掖了一下被角。
花珏心中一动,伸手抓住那个人将要离去的手,不知怎么的有了说话的力气,脱口而出:“嘲风?”
那只手的主人顿了顿,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拍了拍,语带笑意:“嘲风是谁?是你那天带来看病的客人么?”
花珏睁开眼,瞧见了坐在他床边的桑先生,正望着他微笑着。另一头,江陵城主推门进来,四下扫视了一圈儿,看到这间被花珏搞得怪力乱神的屋子后皱了皱眉,而后将另一侧门的窗户关严实了,走了进来,挨着桑先生坐下了。
花珏松了一口气。
“刚刚外面有一群人,看着不怀好意的样子,我们帮你赶跑了。”桑先生温声道,“我们昨儿踏青回来,发觉你还没有回家,过来一打听,却听邵医生说你病了,这是怎么回事?”
花珏讷讷地道:“伤,伤寒……”
桑先生再笑,指了指乱糟糟的屋子:“伤寒把屋里弄成这样?”
花珏低着头不敢说话。那两人却并未多问他什么,帮他把屋里收整好了,又扶他起来,监督着花珏吃早饭。
花珏的精神头仍然不太好,江陵城主仿佛巡视领地一样四处转了转后,过来对他道:“病了的话先搬到我们那边住罢,这地方没个照应的,邵医生又忙,离家也有些远。”
花珏刚要出声谢绝,桑先生却探手过来揉了一把他的头:“听话,我们答应了你奶奶,要照顾好你。”
如同往常一样,花珏不敢抬眼看桑先生,心也跳得有点快。但很快的,他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脸,也是常常摸他的头,低低地在他耳旁说些什么东西。玄龙的手宽大有力,骨节漂亮,上面伤痕遍布,而桑先生的手细致精巧,是一双文人的手。
想到他,花珏忽而没有其他的心思了。桑先生和江陵城主亲自动手,帮他收拾了东西,再给老先生打了招呼,花珏却蹲在一边,偷偷摸摸写了一张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