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草师爷(6)
将手头的事大概处理完后,傅云书召来县衙两位主力,表达了自己想便服出巡视察民情的意思。
许孟惊诧地道:“大人初到九合不久,不必如此焦急,且县门虽有设限,但县外山贼若执意进入,仍是防不胜防,即便身处县内,亦非万无一失。大人身份尊贵,切不可置自己于险境之中!”
赵辞疾也不太认同,劝道:“大人体恤百姓是好事,但并不急于一时,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傅云书虽未曾经历官场沉浮,但长在相府,从小耳濡目染,也晓得本朝的规矩,提出的事一旦被划入“从长计议”,便从此遥遥无期。往后一仰,靠上椅背,傅云书的左手手指在扶手上打了两个来回,淡淡地开口:“八月收夏赋,如今还剩三月之期。”
许县丞同赵县尉立即噤声。
傅云书问:“知府大人定下的数目,我县还差多少?”
两人低头沉默作鹌鹑状。
傅云书淡淡一笑,“两位大人居然都不知道吗?”
许孟犹豫着道:“还……还差一半。”
“若真只差一半,我也不会如此焦急。”傅云书睁着对冷眼睒向许孟,道:“夏赋上交在即,我县却还差三分之二!”左手食指又无意识地在扶手上开始反复摩挲,“本县有时会想,那群鹰寨,盘踞江北多年屹立不倒,必定家底丰厚,若能一举将其剿灭,我县今年税收无虞……”
许孟赵辞疾二人立即出声劝阻,“大人还请三思!”
在他们发表长篇大论前,傅云书一摆手,示意他们住嘴,然后道:“我县兵力如何,我心中有数,头脑发热以卵击石之事,我不会做。剿匪富民,剿匪暂且搁置一旁,至于这富民……”他抬起眼眸,落在下方低着头的二人身上,“两位大人现在怎么看?”
许孟静默许久,拱手道:“大人爱民如子,下官拜服。”
傅云书看向赵辞疾。
说起这个赵县尉,掌管九合县治安盗捕牢狱等事,行事认真严谨,对傅云书说不上十分热情奉承,但对县令之命一直言听计从,很少有异议,没曾想如今许孟妥协了,他反倒说:“即便大人立即出发,三月之期转瞬即至,未必能寻得什么致富良策,夏赋依然难以凑齐。”
“本次夏赋若凑不齐,本县自会上书知府大人请罪,相信知府大人体恤民情,应当能宽宥这一次。可若下次赋税还是不够呢?”傅云书一瞬不瞬地盯着赵辞疾,道:“待在县衙四方天地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不能改变什么,我身为九合父母官,总得有亲自出去看看的一天。”
在傅云书的注视下,赵辞疾终于也妥协了,道:“承蒙大人教诲,下官明白了。”
傅云书道:“明白便好,你们下去吧,我与寇先生即刻便要启程,这几日内,县衙中的要事便交由你们了。”提到那个人的名字,傅云书忍不住微微侧目,朝身后屏风处望去,寇落苼正站在那里。
许孟和赵辞疾退下时路过屏风,寇落苼便客气地笑,冲他们略施一礼。许、赵二人虽回礼,目光却不善,如耿直忠贞的臣子同魅惑君王的妖姬狭路相逢,眼神如刀,恨不能每看一眼就剜去他身上一块好肉。
寇妖姬恍若不觉,撇开那两人,径直朝傅云书走去,在他面前站定,笑道:“我竟不知,县主还有这样伶牙俐齿的时候,可教在下开了眼界。”
看着他嘴角的笑,傅云书不知怎的想起了那日他被土匪挟持,无奈大喊救命引来寇落苼的场景,忽觉不好意思,转过脸道:“最是牙尖嘴利,也只在口舌之争才显本事,如此次出行,若有不测,还是要劳烦寇兄。”
除了那日隔着公堂遥遥一望以外,这还是寇落苼第一次见到傅云书穿着官服的模样。他原以为傅云书年轻稚嫩,官服正经威严,会有些压不住,但如今看来,淡青色的官府衬着清秀温和的眉眼,反倒流露出春风般的和煦。
兴许是凝视的时间略长了些,傅云书忍不住问:“寇兄在看什么?”
寇落苼诚恳地回答:“傅兄很适合这一身官服。”
他所言仅为字面上的意思,落入傅云书耳朵里,也许变成了另一种涵义,傅云书用力点了点头,张了张嘴,道:“定不辜负寇兄所言。”
第7章 庙堂之高(七)
傅县令说到做到,说了即刻启程,就即刻启程,回府换了身天青色素净直裾,提了下人准备好的包袱,便同寇落苼策马出巡。走了莫约半日时光,来到九合县属下一座名为花明泉的小镇。
小镇名字好听,景致也不错,镇子前一条河水蜿蜒而过,河边散养着几头正在吃草的水牛,此时已近黄昏,晕红的晚霞映着屋宅错落,不时飘散几缕袅袅炊烟,一派宁静祥和之相。傅云书牵着马遥遥望着这一画面,心里忽有所感,想着,如此安闲度日,似乎也不错。
一旁的寇落苼却突然出声道:“傅兄,你看那边。”傅云书顺着寇落苼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群没大腿高的小孩正围着一个大人拉拉扯扯,那个大人似乎想走,却被小孩们扯住高声叫嚷着什么。傅云书疑道:“这是那个大人在陪孩子们玩?”
寇落苼道:“只怕不是。”他朝着他们那个方向走去,近了才看清,那个大人其中一条袖管空落落的,只有一条胳膊,且衣着褴褛,头发脏乱,脸上满是污渍,看不清原本的面容。而小孩们正扯着他,围着他大喊大叫“疯子”、“疯子”。
傅云书跟了过来,也看清了这一幕,心生不忍,走到那人面前将他挡住,板着脸对那群毛孩子们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身有残疾心智不全已经十分可怜,为何还要纠缠嘲笑于他?你们的先生是怎么教导你们的?”
也许是小县令一张白白嫩嫩的脸蛋儿说这种话十分没有威慑力,毛孩子们愣了一瞬,随即无视了他,继续扯着那人乱喊乱叫。
眼看小县令气得脸颊通红,寇落苼走上前来,从兜里抓了一把东西,远远地一撒,大喊:“抢糖咯!”
糖果与疯子,毛孩子们毅然决然地舍弃了后者,你推我攘地朝糖果的方向跑去了。
傅云书松了一口气,道:“你怎么还随身带这种东西?”
寇落苼道:“旅途漫漫,吃颗糖,但解乏意。”伸出一个拳头,送到傅云书面前,摊开掌心,里面摆着一颗糖,寇落苼道:“最后一颗,给你。”
傅云书从他手中捏了糖,转身递给了那个人,问:“你吃吗?”
那人盯着傅云书手里的糖,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嘴里念念有词,“药……灵丹……”
傅云书耐心地解释,“这是糖果,甜的,不是药。”
那人却突然惨叫一声,撞开傅云书,夺路而逃,他缺了一条胳膊,腿倒是很灵活,没一会儿就不见人影。
寇落苼幽幽地道:“傅兄,人家也不领情呢。”
傅云书扭过头,盯了寇落苼几眼,将那粒糖果丢进了嘴里。
两人肩并肩走进镇中,镇子前摆着几条长石凳,几位老人正端着饭碗坐在石凳上边吃边唠嗑,看见两个陌生年轻人牵着马走过来,不约而同地面露警惕,沉默地盯着他们。傅云书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略施一礼,道:“几位老人家,我们是途径九合县的过路人,听闻九合的土匪厉害得紧,不敢半夜赶路,敢问镇上可有客栈能容我二人住宿?”
兴许是看这两个小年轻生得漂亮,怎么都不像印象中土匪的粗野模样,几位老人缓和了神色,其中一个开口道:“客栈倒是有一家,只是有些小,两位若是不嫌弃,老朽可为你们指路。”
傅云书忙道:“不嫌弃不嫌弃,劳烦这位老先生了。”
两人顺着老头儿指的方向走到一处农家小院前,院门上歪歪扭扭地悬挂着一块牌匾,上头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悦来客栈。
寇落苼道:“还真是挺小。”几可称为破败。
傅云书道:“在九合县中,能找到能住的地方就不错了。”看着眼前的小破院子,他也称呼不出“客栈”二字。
两人敲了敲院门,“店家?店家?请问有人在吗?”
无人回应。
寇落苼伸手轻轻一推,院门应声而开,院中空无一人。两人牵马走入,将马栓在院中一根桩子上,朝屋中走去。寇落苼忽然悄悄地讲:“这种场景,倒很像我以前看过的一些传奇话本儿。”
傅云书迷惑地望向他,“传奇话本儿?”
寇落苼道:“侠士孤身一人来到空无一人的客栈,推门而入,遇到的不是埋伏已久的刀光剑影,就是藏身院中伺机害人的孤魂野鬼。”
他声音低哑,恰逢此时一阵阴风拂过,傅云书悄无声息地打了个颤,面上却正色道:“不要胡说。”
两人穿过院落,走到房檐下,寇落苼伸手敲了敲门,“请问有人吗?”
依旧无人回应。
寇落苼转过头,看着傅云书,用嘴型无声地说“我要推门了”。傅云书镇定地吸了一口气,板着脸点了点头。寇落苼笑了一下,稍一用力,木门便“吱嘎”一声开了。
屋子里既没开窗也没点灯,昏暗一片,两人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看见柜台上似乎趴了个人。
傅云书心里一紧,扯了扯寇落苼的衣袖,小声道:“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唔,好像是有个人,”寇落苼道:“就是不知道是活人还是死人。”说完暗中侧目悄悄观察傅云书的反应,小县令面上波澜不惊,揪着他衣袖的爪子倒是紧了紧,道:“我过去看看。”寇落苼也不拦着,任由小县令摸索着走过去,听他轻声道:“这位兄台,我们路过宝地,想要住宿一晚,请问客房可还有剩余?”
那人好似真的死了一般,半点也不给反应。
傅云书回头看向寇落苼,寇落苼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他只好吞了口唾沫,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戳了戳那人的肩膀,“这位兄台……”
仿佛黑风洞白骨成精、停尸房老尸还魂,一缕无声的阴风刮过,趴在桌上那人幽幽地抬起头来,哑声道:“你有什么事?”
傅云书吓得往后一跳,正好撞在寇落苼的胸膛,他轻笑一声,自然而然地反手将傅云书护在身后,走上前道:“我二人路过宝地,想要住宿一宿,掌柜的,请问还有空房否?”
阴气森森的掌柜的哈欠连天,翻着白眼道:“只有一间,爱住不住。”
傅云书面上一热,悄然瞅了瞅身前的寇落苼,寇落苼却面不改色,问:“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