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草师爷(33)
傅云书默然不语,寇落苼则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
江北府州府衙无人不知这位九合县新县令的家世,因此特意派了州府地位仅次于知府的贾轲来,为的就是能叫这位大少爷松松口,放人一条活路。谁知傅云书已审出孔伦杀人不过失手,贾轲便动了心思,若他不仅能保下孔伦一条命,还能叫他免于牢狱之灾,孔德必然要上供一番好好孝敬自己。胖子于是咳嗽了一声,略带催促地道:“傅大人?”
“贾大人,”傅云书缓缓抬头,定定地看着贾轲,掷地有声地道:“下官以为如此定刑,不妥。”
寇落苼心中忽然一动。
预感到自己财路将断,胖子心里“咯噔”一声,阴阳怪气地问:“那么敢问傅县令以为如何定刑才算妥当?”
傅云书道:“除赔偿、杖责以外,还需黔刑,既是失手,流放便不必了,关押七年即可。”顿了顿,道:“就关押在九合县大牢。”
这是要孔伦在自己眼皮地底下受罚。
话音落地,孔伦尚未如何,孔德同贾轲已双双色变,孔德慌忙唤道:“贾大人!”
贾轲一抬手,拦下孔德含在嘴里的话,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傅云书,“傅大人。”
傅云书拱手,“下官在。”
“傅大人铁面无私、赏罚分明,乃是九合之幸,亦是朝廷之幸,只是……”话锋一转,贾轲望向孔德,叹了口气,道:“傅大人你刚来九合不久,怕是不知孔老先生这些年来行善乡里,亦是造福了许多江北百姓,帮着官府做了不少事,如今他独子蒙难,咱们立时翻脸无情,这……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啊。”抬起一只猪蹄,按在傅云书肩上,压低了声音道:“傅大人,死的不过一介草民,孔德却是诚心替子求饶,你饶他这一次,日后也好相见。”
孔德适时哀声道:“求县令大人饶过我儿这一次!”说完,扑棱着一身老骨头,“噗通”一声跪下了。
胖子瞥了孔德一眼,转回头冲傅云书笑了一笑,道:“傅公子大可放心,傅相大人不会晓得这件事的。”
傅云书淡淡一睨贾轲,道:“正因家父远在千里之外,才更应持身端正、光明磊落。”说罢,轻轻拂开了贾轲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不顾胖子一张粉白的脸变得青青紫紫,踏前几步,在孔伦面前站定,道:“孔伦,本县如此判定,你可有不服?”
孔伦淡淡一笑,道:“草民服判。”
孔德焦急大喝:“伦儿!你是不是失心疯了?当真要为了一个小厮搭上自己的前程?!”
孔伦哑声道:“爹,他不是一个小厮,他是我心上人。我失手害他,已是追悔莫及,所求之事也不过得到应有的惩罚,以弥补他一二。我在初五当晚,便要报官自首,你将我绑在家中,着人抢了阿珏去乱葬岗草草掩埋,你可知我心如刀割?如今你也该明白了,百般掩盖终逃不过法网恢恢,不要再做无用挣扎了,终是我罪有应得。”说罢,缓缓闭上眼睛。
孔德见劝他不动,急得捶地大哭。
贾轲眯缝眼冷冷一扫跪在地上的孔家父子,又落到傅云书身上,道:“傅大人,你可知识时务者为俊杰是何意?”不解地皱起眉,“说到底此事与你何干?孔伦杀人是真,失手是真,悔改也是真,反正逝者已矣,你高抬贵手放他一马,皆大欢喜,又有何不可?”
“我只知官之清不仅在不伤财不害民而已,”傅云书平静地说:“为官者,要能上保国家,为人所不能为不敢为之事;下治百姓,雪人所不能雪不易雪之冤。上清宫闱,下安百姓,持身光明,一心清正,方是为官之道。”
寇落苼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傅云书,如今再一看,站在跟前不远处的小县令依旧唇红齿白、俊俏明朗,却好似变了个人,其身光华灼灼,耀眼得他几乎不能直视,而他的声音传到耳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人命大过天。”
作者有话要说:
老寇:我觉得我好像被迷倒了_(:_」∠)_
【高亮】移尸这一卷还有一章就完结啦,九合县下一个头条是“震惊!狐狸精贩卖美少年,我县县令师爷不幸卷入其中,真相竟是。。”←_←另外本文也将在本周六,也就是11月4日入v,入v当天会连更3章,有钱没钱的都来捧个钱场哈_(:_」∠)_
第38章 移尸(二十九)
移尸一案尘埃落定。
孔伦伏法, 孔德认命, 赵四将一干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沈珣也没像戏文里唱的那样, 争着抢着要和对方一起蹲大牢, 默不吭声地默认了。傅云书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顺水推舟,判了赵四二十杖再在牢里睡一年, 待到明年春暖花开粽叶香时, 跳出牢笼去,又是一只油嘴滑舌的泼猴。
只有胖子贾轲一人闷闷不乐, 临走前愤懑地瞪了傅云书好几眼, 阴阳怪气地要他替自己向傅相问声好, 傅云书淡淡地应下,抬手就请人将胖子送走了。
负责护送胖子的王小柱多嘴问了一句,“同知大人走哪条道?”
傅云书道:“从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
于是一干人热情地搀着胖子朝金雕山去了。
寇落苼和赵辞疾则同几个衙役一道押着犯人去大牢。九合县监狱冷清,是以孔伦和赵宣甫都能独住一间, 寇落苼拍了拍牢房大门, 道:“孔大少爷,这也算称得上您的身份了吧。”孔伦冷冷瞥他一眼, 并不言语,埋头就要往里钻, 孔德在他身后嘶哑地喊了一嗓子, “伦儿!”
孔伦僵住了。
孔德哑声道:“你……你当真要如此?”
孔伦走进牢房,头也不回。
沈珣也来送赵四, 两人也是无言走了一路,临了了,赵四却忽然不肯进去,赵辞疾不耐地皱眉,伸出大掌提溜起赵四的衣领就要把人往里头丢,赵四却死死抓着栏杆,嚷嚷道:“沈珣!老子都要二进宫了,你他妈怎么一个屁都不放?”
沈珣冷冷一勾嘴角,“放不出来。”嘴上这么说着,却走到赵辞疾面前躬身行礼道:“求县尉大人开恩,让草民跟他说最后两句。”
赵四还在那厢嚷嚷:“什么‘最后两句’啊?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赵辞疾甩开赵四的领子,掸了掸手,道:“快点。”
沈珣走到赵四面前,忽地一笑。他难得有这样笑得如春风和煦的时候,看得赵四立时丢了魂儿,嘴巴无声地张了张,最终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沉默地低下头。
沈珣轻声地说:“谢谢你。”
赵四挠了挠脸皮,抱着栏杆扭过头,“谢什么谢,要不是你当年救过我,我才不会巴巴地帮你做事替你坐牢。”
沈珣道:“左右你平日里游手好闲,什么事也不做,蹲在牢里或浪在外头,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赵四冲他呲了呲牙,“你就是这么谢我的?”
沈珣道:“你一直以给别人打些个短工做活,如今坐过牢了,再出去只怕没人肯收你,只能喝西北风。”
这话一下子扎中了赵四的心窝,他顿时蔫了,脑袋靠着栏杆,闷闷地说:“还……还不都是因为你……”
沈珣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去找别人,出来之后,来我家医馆帮忙吧。工钱虽然发不了多少,但好歹饿不死你。”
赵四愕然抬头,怔怔地看着沈珣,“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么个意思。”说着,沈珣抬起胳膊,将赵四连着他牢牢抱着的那根栏杆一起,轻轻圈进怀里,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我会一直等你。”
寇师爷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围观了全程,他耳朵尖,将这番对话一次不落地听了个全,险些把牙给酸倒了。
一番依依作别罢,该关的人都关进了牢,该轰的人也全推出了门,寇落苼看了看佝偻着背蹒跚前行的孔德,又看了看大步生风淡定自若的沈珣,目送着这两位的身影朝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渐不见,而后一转身,朝着别处走去。
近日阴雨连绵,又连发两起凶杀案,街上行人甚少,寇落苼来到惯常吃的那家馄饨摊,道:“老板,来一碗馄饨。”
老板原本正闲得发呆,见了他连忙绽开笑脸,麻利地煮了一碗馄饨端上来,因是熟客,还特意多加了几只,寇落苼捏着白瓷勺子搅了搅,望着白皮儿沉浮在清汤中,款款一笑,道:“多谢。”
老板凑过来熟稔地问:“以前常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小年轻呢?”
傅云书连日劳累,寇落苼拦着没让他一块儿去大牢,眼下兴许正在午睡,他道:“他在家里。”
老板松了一口气道:“没事儿就好,最近老有俊俏的小年轻失踪,胡桃巷里刘秀才的小儿子还没找着呢,邻县春来班里唱花旦的小春楼也突然就不见了,他可是春来班的招牌,班主急得要死,正领着全班人四处找,都找到咱九合来了。”老板眼珠子朝四处转了转,压低声音道:“大伙儿都说是那枉死的大夫的鬼魂来索命来了!”
官府尚未发布公告说明此案缘由,想到沈珣回到菩提镇,镇上百姓见到他时会露出的表情,寇落苼忍不住笑出了声。老板还当他不信,忙道:“虽说年年都有男娃失踪,但今年恰巧出了这么桩案子,又一连没了两个人,还是谨慎些好,晚上莫要走夜路了。”
寇落苼点头称是,“您说的是。”
一碗馄饨逐渐见底,寇落苼起身结账,正要离开,一直阴沉的天终于按捺不住,哗啦落下雨来。寇落苼站在雨篷下,抹了把溅到脸上的雨丝,心道,真是不巧。正犹豫着是坐等雨停还是冒雨回家,忽然听见老板说:“哎呀,你来了啊,来接你哥哥吗?”
蓦地回头,寇落苼便看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举着一柄纸伞,在离他不远处,站在漫天雨幕中,静静地望着自己。
寇落苼冲他轻轻一笑,唤道:“傅兄。”
傅云书却对着老板说:“老板,来一碗馄饨。”
馄饨端上来了,傅云书却只顾埋头吃馄饨,并不吭声。寇落苼一撩袍角,在他对面坐下,笑问:“是来接我的吗?”
傅云书将一口汤咽下,嘟哝着道:“才不是,只是饿了来吃碗馄饨而已,我怎么知道你在这儿?”
寇落苼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想着你除了来这儿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话已脱口,小县令才反应过来说漏嘴了,捏着瓷勺的手顿住,再一抬头,果然看见对面那人已跟只狐狸似的笑眯了眼,愤懑地鼓起了腮帮子,拿瓷勺子戳了戳碗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