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草师爷(27)
寇落苼接过一看,上头写着 “爹,儿前去寻仙姑讨灵药,不日归来。”字迹潦草,可见落笔匆忙。
不过寥寥数字,寇落苼却看得一头雾水,转而将纸递给许孟,他看了,也只摇摇头。寇落苼问:“老先生,这仙姑是哪位仙姑?灵药又是何等灵药?”
“此事说来话长,”刘秀才唉声叹气地说:“内人自年前忽染重病,便一直卧病在床,吃尽了汤汤水水也不见好转,我儿孝顺娘亲,便四处寻医问药,前段时间,他忽然跑来跟我说,遇见了一位仙姑,说与他有缘,见他有孝心,只要随她一道修行数日,便可赐灵药,吃了就能药到病除。”
寇落苼责备地道:“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令郎多半是被人骗了。”
“我也这么说呀!”刘秀才说着鼻子一抽,眼看着眼眶又红了,“可他就是不听!我拦着他不让去,他便趁我不在,偷溜了出去,一走便是三日不见人影!”
寇落苼问:“令郎可曾提过,那位仙姑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提过,”刘秀才道:“说是位得道狐仙。”
听完老秀才一通聒噪,寇落苼既是哄又是骗的终于将人请走了。抱着胳膊走出偏厅,望着刘秀才沧桑的背影挠了挠脸颊,扭头问许孟,“许大人对此事怎么看?”
许孟一张苍白的脸依旧不见丝毫血色,沉声道:“本县这么多年来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狐仙,小鬼头难保不是与人有染,意欲私奔,便编了些谎话来骗他老爹。”
“许县丞说得有理,”寇落苼淡淡地道:“狐仙之谈未免可笑,但以防万一,还是派几个得力的,跟着一块去找找,免得落百姓口舌,您看如何?”
许孟淡淡地道:“此事傅大人既已全权交给寇先生,那么寇先生顾自己行事便是,无需过问在下。”
寇落苼便也不再理他,朝前走了几步,抬手唤了个衙役过来,道:“你,叫上三四个弟兄,分开去找人,大街小巷都要找。”暗暗瞥了眼立在不远处板着张死人脸的许孟,低声道:“不止是九合县,邻近的几个县也去打听打听,悄悄的,明白了吗?”
小衙役领命去了,寇落苼也无心再和许孟多嘴,随意告了辞,就朝傅云书的书房走去,走到门口,敲了敲门,无人应声,便轻轻一推,房门打开,小县令趴在书桌上,已经睡着了,桌上倒扣了一本书,正是之前从寇落苼的院子里拿来的蓬莱志。
寇落苼随手拿起蓬莱志翻看几页,嘴角渐渐挂上抹自嘲的笑,正要放回原位,却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眸,于是坦然把书放下,道:“傅兄,你醒了?”
傅云书点点头,直起身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靠在椅背上,问:“那个失踪案办得怎么样了?”
寇落苼把刘秀才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道:“已经派人去找了,若刘秀才的儿子真是与人私奔,应该跑不了多远,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回来。”
傅云书点点头,也并未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只道:“这也过了一段时间了,不晓得那孔伦缓过来没。”
寇落苼道:“去不去瞧瞧?”
傅云书正要答应,王小柱忽然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书房门敞开着,这厮却好似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连忙刹住,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道:“启禀大人,那孔伦醒了。”
第31章 移尸(二十二)
两人对视一眼,寇落苼看见傅云书眼中冒出金光,“腾”地从太师椅上弹起,大袖一挥,道:“升堂!”
都说儿子像娘,据说孔德的妻子孔伦的娘,年轻时曾是整个江北府都有名的美人儿,一朝嫁入孔家,成了贵夫人,从此养在深宅二门不迈,外人再无法得见其美貌。孔伦一张脸倒是得了他娘的真传,生得白皙秀致,两弯眉长入鬓,映着底下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眼角微挑,除却俊逸倜傥,还藏着寒潭般的冷冽。他刚从昏迷中苏醒,嘴唇不见丝毫血色,睨着一双冷淡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坐在上首的傅云书。
寇落苼喝道:“大胆,见了县令大人竟然不跪!”
孔伦微微地笑起来,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他鲜红的舌尖抵上齿后,似乎正要说什么,身后的衙役抬起水火棍在他腘窝处重重一击,养尊处优的孔大少爷当即跌跪在地,僵了半晌,才抬起头来,嘴上仍是悬着那抹笑。
傅云书道:“堂下何人?”
孔伦仍只是笑着,一言不发。
寇落苼冷声道:“怎么,孔大少爷土匪窝里走了一遭,胳膊没少腿没断,舌头却被人拔了?”
孔伦轻嗤一声,终于开口道:“既晓得我是谁,又何必明知故问?”
傅云书道:“孔伦少爷既然还记得自己是谁,那么也该明白,本县为何在此审问你。”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阿珏是谁?”
孔伦眼中晶亮的光蓦地熄灭,嘴角的笑渐渐收敛,化作寒霜风雪,冷冷地直对着傅云书。
傅云书问:“本县且问你,阿珏是否便是沈珏?你与沈珏是何关系?”
孔伦一言不发,只冷眼睨着傅云书。
“怎么,”傅云书嗤笑一声,道:“逝者已矣,你却连承认自己心意的勇气都没有?沈珏现在还赤身裸体,孤零零地躺在尸床上,死不瞑目,若这世上真有鬼神,你就不怕半夜三更时,沈珏来敲你的门吗?”
“他若真来,那便好了。”孔伦淡淡地道,垂下头去,散乱长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平静地说:“沈珏是我的情人。”
满堂一时寂静,只听得孔伦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沈珏是我的情人。”
孔伦道:“他在被卖入我孔家之前,就被他那没心肝的养父母卖过一次,卖去给乞丐头子当小乞丐讨饭,他运气好,从拍花子手里逃了出来,然后遇上了我,我救了他,把他送回了沈家,就是这样。”
傅云书道:“然后沈珏就以身相许了?”
“是我先看上了他,”孔伦将遮在面前的散发掠向耳侧,露出秀致苍白的面容,和唇角冷淡的笑,“于是我时常找借口去找他,那小傻子人单纯,看不出我心怀不轨,还傻傻地把我当朋友。我见时机成熟,便撺掇他来孔家做工,他答应了,我出的价高,沈家那两个养父母更是求之不得,然后他就成了我的小厮,再然后……再然后我就把他拉上了床。”像是想起了什么好事,孔伦的脸色变得温和,笑意却仍是冷淡,道:“他没有不情愿,我很开心。”
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这些典故傅云书是晓得的,但他原以为,那都不过是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故事而已,直到现在,听见孔伦平静的叙述,他才有些恍惚地明白,即便是久远的典故,其间的爱恋情愫,也是每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都可能有的。
他听着孔伦讲这些与案件本身关系不大的事,非但没有出言阻止,反而心砰砰直跳,他察觉到自己耳垂滚烫,再过一会儿,也许就要烧到脸上了。
寇落苼忽然出声,道:“孔伦,你可知沈珏已死?”
傅云书悄悄转过头,望着寇落苼的侧脸。
孔伦静默片刻,道:“我知。”
寇落苼又问:“你可知沈珏何时被害?”
孔伦道:“我知。”
公堂顿时一片哗然。
寇落苼再问:“你可知沈珏被谁人所害?”
孔伦忽地笑起来,眼中却淌下泪来。
他说:“我知。”
深吸一口气,寇落苼定定地看着孔伦,问:“是谁?”
话音刚落,孔伦前后猛晃了晃,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傅云书“腾”地站起身,寇落苼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稍安勿躁,我去看看他捣什么鬼。”众衙役原本都要一拥而上了,见寇师爷走下来,连忙让开,寇落苼蹲下身,探了探孔伦的鼻息与颈侧动脉,均无异样,又把了脉搏,也未觉有不对之处,心中正暗道奇怪,忽地想起先前孔德派来的那位郎中给孔伦灌下的那瓶药丸,于是起身回到傅云书身边,弯腰附在他耳边,道:“人死不了,保险起见,还是请个郎中过来给他瞧瞧。”
傅云书道:“他爹送来的那个郎中不还在么,把他叫过来看看。”
寇落苼轻轻摇了摇头,道:“以我所见,还是换个人看比较好。”
傅云书一怔,霎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寇兄的意思是……”
寇落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傅云书颔首,道:“来人,去将城东的白大夫和城南的邵大夫请来。”
王小柱请示道:“大人,那眼下将孔伦怎么办?”
“先退堂,”傅云书起身道:“把他抬去之前的那个房间躺着等大夫来。”
这一番堂审,似是审出了许多,又似是什么都没问到。天色已晚,府中家丁前来请人,说晚膳已备好,请县令移步用膳。傅云书愁云满面,悻悻地说:“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家丁背着李婶的命令前来,说请不来县太爷就别回来,听闻此言便知不妙,求助地望向寇落苼。寇落苼对上家丁恳切的目光,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傅兄,今日奔波操劳了一天,不饿吗?”
傅云书道:“案子一日不破,我便食之无味。”
“说起案子,我倒有一些线索。”寇落苼说着,从怀里拎出一枚用红绳吊着的玉佩,“傅兄可还记得此物?”
“这……”傅云书觉得甚是眼熟,蹙眉细细思索片刻,恍然道:“这是沈珏佩戴的那枚玉佩!可怎么在寇兄手里?”
“这不是沈珏的玉佩。”寇落苼道。
“怎会?”傅云书道:“这明明与沈珏尸体上系着的那枚一模一样……”说到这里,他忽然领悟,怔怔地望着寇落苼,“寇兄,既然你手上这枚不是沈珏身上的,那……那你是从何处得来?”
寇落苼道:“乱葬岗。”
“乱葬岗?!”傅云书蓦地想起那夜凄厉的风声与摇晃的烛光,还有张铁柱说的那段荒唐的经历,额前一时冷汗涔涔,嘴里喃喃地道:“移动的尸体……两枚一样的玉佩……沈珣沈珏……”
寇落苼道:“沈姓是菩提镇的大姓,镇上居民多为同宗,因此一开始,我们都忽略了这一点……”
傅云书怔怔地道:“沈珣与沈珏之间,也许有什么关系。”立即吩咐道:“派人去菩提镇查一下,沈珏的养父母与沈珣家可有亲戚关系,若没有,再仔细询问当地居民,务必打听到沈珣与沈珏是否有所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