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草师爷(100)
寇落苼眉头一拧,“你什么意思?”
赵辞疾道:“你可知傅云书现身在何处?”
群鹰寨在九合县的衙役班子里也有几个眼线,只不过他们不认得寇落苼,寇落苼也不认得他们,都是单线联系,前些天传来消息,说是靳知府大驾光临,暂时接管了九合县衙门,里里外外都换上了知府衙门的人,县里的衙役们都回家抠脚去了,寇落苼便以为是靳云龙带着傅云书在关起门来查案,此刻听赵辞疾这样一说,忽然心里“咯噔”一声,“他……现在在哪儿?”
赵辞疾道:“九合县大牢。”
未免风声走漏引来金雕山上的土匪劫囚,原本守卫松懈的九合县大牢最近却被围成了铁桶,知府衙门里过来的衙役们手执佩刀,兢兢业业地在大牢门口来回巡视着。只是干站着实在无聊,有两个人便小声地聊天,“诶,你知道里头看押的是谁吗,要这么大阵仗?”
“听说是这个县原来的县令。”
“哟,还是个官呢?怎么就沦为阶下囚了?”
“这个倒是不清楚,好像是牵扯上某桩大案子了,还死活不肯招供,你没看都把人打得不成人形了么?”
“啧啧,瞧见了,挺惨的,本来看着还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呢,落到咱们知府大人手里,也不知道这回扛不扛得过去。”
“那个什么侯爷自己也是个小白脸呢,还真心狠手辣……”
“哎哎,别说了!”其中一人忽然瞥见有两道人影远远地走来,赶忙用手肘撞了下身旁的人,“说曹操曹操就到。”待那两人走到跟前了,又齐刷刷行礼,“属下见过晋阳侯!”
“嗯。”陆添一双眼睛仿佛是生在头顶一般,眼角余光也不扫他们一下,只对身侧跟着的侍卫道:“你先留在这儿,我进去看看,等会儿叫你了再过来。”
推门而入,迎面便是一阵刺鼻的血腥味,陆添似是被这股气味熏到,眯了眯眼睛,待再睁开时,目光定定地落在中央躺着的那个人身上。
那仿佛不是一个人了,而只是一滩血。
他缓步走到那个人身旁,呆愣地看了许久,直到那人似隐约有感,微微睁开了一道眼缝,他看见那眼中流转的明光,飘忽落在自己身上。
于无尽的混沌苦痛间,傅云书恍惚察觉,有一道温柔而和煦的目光,穿透密布的乌云,悠然落到自己眉心,他竭力回应以微笑,然后轻轻唤道:“……寇……兄……”
他望着傅云书嘴角微弱的笑意,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淌落,滴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寇落苼哑声道:“浥尘,我带你走。”
第113章 采生门(三十六)
晋阳侯闲来无事, 正躺在县令衙门里的自雨亭中看书, 他平常其实并不常看书,兴许是这寒酸的府邸中这处亭子还算得他意, 又兴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他捧着书看了一会儿, 觉得今日体会颇多,尤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这句, 简直有如道出了他的心声一般。
快意地舒了口气,将书丢到一旁, 晋阳侯伸了个懒腰正想小睡片刻, 忽有人撑船而来, 在自雨亭外遥遥停住,恭敬地行礼,道:“启禀侯爷,靳大人已准备妥当。”
“哦?”睡意顷刻消散, 晋阳侯“噌”地躺椅上爬起, 双眼发亮,急切地问:“他可有说何时动身?”
那人道:“回禀侯爷, 靳大人说了,只要侯爷同意, 随时可以动身。”
“好!”晋阳侯飞速套上靴子, 跳上船,“事不宜迟, 未免夜长梦多,自然越早动身越好。”
等晋阳侯回到岸上时,靳云龙已在岸边等候,见了他,仍是板着一张硬邦邦的脸,道:“本府就知道侯爷是个急性子。”
晋阳侯笑了笑,道:“靳大人既早早等候在此,想必心中比本侯还有迫切得多吧?”顿了顿,正色问:“事情都准备好了?”
靳云龙道:“几个时辰前已将傅云书涉嫌采生门一案,需将他带回江北州府关押调查之事散布了出去,想必此刻已经传到海东青耳朵里了,若他们二人真如侯爷所说那般情深似海,那么海东青绝对无法逃过此劫。”
“几个时辰前?”晋阳侯有些迟疑地皱起眉,“这么短短的时间内,你确定海东青一定能得到并确信这个消息吗?”
靳云龙略带嘲讽地笑笑,道:“陆侯爷,你对海东青的力量一无所知。”
晋阳侯毫不客气地还嘴道:“本侯对群鹰寨的了解自然不如靳大人,想来那海东青确实很有几分本事,才能叫如靳大人这般的大才无奈放任了这么多年。”
两人相看两相厌,靳云龙鄙视晋阳侯不过是个靠脸和屁股吃饭的兔子,晋阳侯瞧不起靳云龙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小小知府,话不投机半句多,互相暗瞪一眼,撇过头去。
有侍卫小心翼翼地问:“敢问两位大人,接下来咱们是去……”
两人异口同声地道:“九合县大牢。”
最要紧的,当然是确认傅云书的生死。
没了碍事的人,两位大人物将排场一摆,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朝大牢而去,看得九合县百姓们暗暗乍舌。小小九合,从县衙到大牢,正常不过两三刻的时间,他们仿佛游街一般招摇过市,倒徒耗了许多光阴,待大牢远远地能望见了,立时有侍卫恭敬迎上前来,朝靳云龙行礼,又腆着笑脸对晋阳侯道:“侯爷,您又来了?”
晋阳侯对这个“又”字未曾上心,敷衍地“嗯”了一声,道:“里头的人怎么样?”
“您放心,喘气喘得好好的呢!”侍卫道。
靳云龙道:“还是进去看一眼为好。”
晋阳侯幽幽地道:“既然靳大人说看,那便去看吧。”
侍卫小心翼翼地觑了眼晋阳侯,腹诽侯爷性情还真是古怪,怎么两个时辰前刚来过这会儿又来了?不过这些大人物大多有各自奇葩的爱好,没准侯爷就是喜欢看别人被自己折磨过的惨状。他被自己的猜想骇得毛骨悚然,连忙垂下头去,一言也不敢多发,只毕恭毕敬地为两位大人推开监牢的大门。
监牢中浓郁的血腥气较之之前似乎淡去了一些,只有傅云书一个挺尸在中间,靳云龙负手朝他走去,晋阳侯却面露厌恶,以袖掩鼻,道:“就以他现在这副身子骨,若真一路颠簸去州府,怕是不到半路就得嗝屁,靳大人,你看要不要准备些老山参给他吊着气?”
靳云龙只弯着腰,蹙着眉,死死盯着奄奄一息的傅云书,不应回应,晋阳侯唤了好几声他才听见似的,道:“我看不必。”
“久闻靳知府为官清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堂堂正五品官员,竟然连支人参都舍不得拿出来。”晋阳侯连讽带刺地道:“既然如此,这人参便算在本侯头上。虽然用在傅云书身上确实有些浪费,但此刻留着他的小命尚有用处,便奢侈这一回。”
靳云龙不理会他的嘲讽,伸出手轻轻捏住傅云书的手腕把了会儿脉,僵硬的脸上忽然扯开一点笑,喃喃道:“有意思。”
晋阳侯不甘心被无视,忍不住道:“什么东西有意思?”
“侯爷,您的老山参还是留着给自己用吧,傅云书用不着,他的脉象平稳,兴许活得比你还久。”靳云龙道。
“你……”晋阳侯正欲发作,忽地想到了什么,喝道:“怎么可能?他这样一个公子哥儿,遭此大刑,怕是半条命都没了,还能喘气都算他的运气,怎么可能脉象平稳?!”
“是呀,一个将死之人心脉居然如此平和,岂不是十分令人惊奇……”靳云龙之前还揣着手幽幽地说着,刚吐出最后一个字,他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朝傅云书心口插去——
所有人都预料不及,晋阳侯一声“住口”都尚在唇边未出声,那短匕已在傅云书心口处入肉两寸。
但也只到此为止。
靳云龙面无表情地抽回匕首,傅云书的伤口出喷出一股血,有些许溅到了他的脸上。
晋阳侯终于忍不住冲了上来,一巴掌拍掉了靳云龙手中的匕首,虽然看他脸色似乎更想将这巴掌扇到他脸上。晋阳侯怒喝道:“你他娘的想做什么?!”
靳云龙转了转被拍的那只手的手腕,淡淡地道:“试探试探罢了。”
晋阳侯冷笑道:“你对个快死的人试探什么?”
靳云龙扭头睨了眼仍旧躺在木板上,一动也没有动,甚至连一声轻微的呜咽也没有发出的傅云书,低声道:“确实没什么好试探的。”他拂袖朝监牢大门走去,道:“既然如此,带上人,出发吧。”
晋阳侯俊秀的面容扭曲了一瞬,却还是勉强扬起笑,道:“那本侯就先预祝靳大人马到功成,活捉海东青。”
靳云龙头也不回,只摆了摆手,道:“多谢侯爷吉言,侯爷只顾好生看住九合便是。”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晋阳侯狠狠一拍身侧的桌案,恨声道:“一个小小五品知府,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竟敢三番五次与本侯唱反调!”
一旁的侍卫忙宽慰道:“侯爷息怒,谁叫咱们在江北,这毕竟是靳云龙的地盘。”
“哼,”晋阳侯恨恨一甩袖子,“若非本侯人手不足,这活捉海东青的任务又怎会落到他手上?若真事成,头等功必然是要计到他头上了!”
“这靳云龙已过不惑,尚只是个五品地方知府,即便攀上了太师又如何?哪里比得上侯爷您在皇上跟前的地位?左右都翻不过天去,等侯爷您回了京城,再腾出手来好好对付他就是了。”侍卫道。
听他说完,晋阳侯的脸色才好看一些,道:“正是如此,那靳云龙说得什么鬼话,什么傅云书兴许活得比我还久……哼,我倒是想看看,究竟是谁死在最前头!”
正是日薄西山时,九曲廊陷在一片寂静中。
靳云龙领着人马行至九曲廊廊桥前,忽然勒马缓缓停下,白日仍是晴空万里,到了傍晚,却乌云压顶风疾拂,颇有风雨欲来之势。
他身侧的人询问地唤了一声,“大人?”
抿紧了嘴,靳云龙一抬手,道:“走。”
似是心中有所感,先前出声询问那人缩起脖子瑟缩了一下,靳云龙眼睛也不眨一下,淡声问:“怎么?怕了?”
那人竟也不否认,干笑两声,道:“久闻群鹰寨恶名,即将亲眼所见,不免惶恐。”
“恶名?”靳云龙咧嘴冷冷一笑,“也只到今日为止了。”他忽然朗声道:“久仰海东青寨主大名,如今既来,何必躲躲闪闪的像只缩头乌龟般不肯出来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