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89)
他从未想过这一天,刘符问自己,问自己喜不喜欢他。
王晟看着他,眼中如有波涛涌动。刘符看着他的神情,一颗心也跟着忽上忽下。灯火在案上静静地烧着,金黄色的火苗如同剪纸一般,一下也不曾跳动。巡夜兵士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从军帐这头整齐地传到那头,随后又渐渐远去了。“哈——”守在帐外的军士偷偷打了个哈欠。“哗啦——”远处军营里的一个士兵翻了个身,被子的一角落在了地上。
忽然,烛火发出噼啪的一声轻响,帐中浓稠的影子沉默地晃了晃,随后便又静止不动。
刘符不知自己等了多久,久到他那擂鼓般的心跳已经一点点地缓了下去,在这漫无边际的沉默中,他终于见到王晟的眼神渐渐变了。好像清浊渐分,轻的升起,结成一网薄薄的雾,重的沉到眼底,映出坚定的黑色——他终于下了决断。
刘符屏住呼吸,连手指尖都绷紧了,死死地盯着王晟。
地面上的一道影子动了动,是王晟拉住了刘符的手。他一瞬不瞬地望着站在他身前的刘符,抬头看向他时,一双眸子也跟着扬起来,在青黑的瞳仁下面露出大片的眼白。他不出声,只沉默地拉着这只手凑近自己,然后低下头,轻轻亲了亲他的指尖。
刘符只觉手指一凉,随即脑中轰的一声。轰鸣声过后,他仍懵着,呆愣愣地站在原处,什么反应都没有。
王晟却自己站了起来。他没松开刘符的手,仍是紧紧地握在手里,好像一旦握住了就再也不放开一样。他久久地看着刘符的眼睛,随后轻声唤道:
“蛮儿。”
这声音轻的仿佛一声叹息,却又分明温柔缱绻,刘符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王晟的手很凉,握着他的手,就像是在他手上贴了一块冰,当他回过神来时,从头到脚都打了一阵哆嗦。刘符心里翻起惊涛骇浪,他一把抽出手,然后向前一步,猛地抱住了王晟。
“景桓、景桓……景桓!”他情不自禁地连声叫道,除此之外,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以为自己会狂喜、会激动、会感慨万千,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抱着王晟,反而什么也不想了。
王晟两手垂在身侧,过了片刻,也缓缓抬起来,回抱住他。刚一开始只是轻轻地搭在上面,后来却越收越紧,刘符只觉胸前的箭伤被他勒得生疼,却并不吭声,他从来不知道王晟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两个人身体相贴,刘符这才感觉到王晟浑身上下抖得厉害,简直如同筛糠一般,那紧贴着他的胸口不断起伏着,刘符疑心他是哭了,但却听不见哽咽声。
感觉到王晟在抖,他反而平静下来,微微偏过头,在王晟耳边道:“景桓莫忧,以后天大的事,都由我一力承担。”
他闭上眼睛,依赖地蹭了蹭王晟的颈窝,又补充了一句,“我还像原先那样尊敬你。”
第76章
“前将军的捷报,还有请罪表一齐送上来了,”刘符摸了摸翘起的胡子,将捷报递与众人传看,请罪表留在了自己桌案上,“我知敬仁必不负我,今日果如此言。”
“好!”刘豪看罢,一拍大腿,“南梁人趁火打劫,围了襄阳好几个月,直娘贼,这一下真解气!”
有人附和道:“对,岂能让他们在我大雍的国土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趁他走的时候狠狠咬上一口,他还以为我大雍是自家田地呢。”
刘符笑道:“梁预兵势虽凶,实则内怀犹疑,方一退兵,前将军便料是其国内有变,顾战机转瞬即逝,如不速追,教彼南渡长江,便如鱼入大海,是以不及上禀,自引一军去追。大破梁预后军,斩首八千余人而归,回军途中,自陈情状快马送来,另委副将率大军回洛阳,自缚于襄阳城中,等候发落。”
他举起案上的请罪表,“诸位以为如何?”
“如此大功,何罪之有?”有人道。
“王兄,”刘景站起,犹豫了一下,又坐了回去,“没、没事。”
刘符看向他,“左将军有何疑虑,不妨直说。”
“臣以为前将军的确破敌有功,只是此举着实有些不妥……”刘景顿了顿,斟酌着道:“先前与诸位将军议论此事,不乏有以为前将军意欲举城投梁之人,若非王兄一力担保,恐怕难免要分兵向南,方寸大乱。”
“敬仁岂是背信弃义之人?”刘符摆了摆手,“我自来知此,方寸乱不了。”
“王上。”王晟在一旁开口道。
刘符闻声转过头去,看到他时,心里先甜了一下,然后便听王晟继续道:“前将军擅自调动大军,奔袭数十里追击南梁,此举一来有违军法,二来有害于国家。我大雍治军,自来军法严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前将军不听节度,擅自而行,当按罪论处,不可姑息,不然人皆效法,各行其是,长此以往,军纪废弛,将如之奈何?且前将军倾洛阳而出,将我东都要害至于险地,若齐国乘机来攻,洛阳必定不保;为追梁军,弃铠甲、辎重,倍道而行,轻骑一日夜急行数百里,若南梁有备,留后军将其截断,断其后路,此五万人马,焉能生还?”
“那依丞相之意,”刘符收了笑,“要如何处置?”
“按军法,当斩。”
“不可!”刘符悚然一惊,“绝对不可!前将军为我大将,岂可擅杀?敬仁有罪不假,却也有破敌之功,梁军八千颗脑袋,还换不下他这一颗么?”
“那王上以为,应当如何处置?”王晟反问道。
刘符犹豫片刻,“削职一等,仍令其驻守洛阳。”
“王上意欲治军以情?”王晟语气淡淡的。
刘符无言以对,只得道:“削其为五品偏将军,即刻传车送来,至于是否命其继续都督洛阳军马,待我与他交谈后再做决定。”
王晟这回总算没有异议,默默退了回去。
刘符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才注意到,方才王晟出列时,满座将领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吭一声的,一个个安静得像鹌鹑似的,也不知道他们的同袍之情哪里去了。
“嗯……”刘符拿右手食指搔了搔左手手背,“既然无事,诸位就……”
“王上!天水急报!”
刘符听到“天水”二字,缓缓站起,刚接过军报,还未及打开,便听来人继续道:“刘易之并金城太守吴继戎谋反,举兵五万,围攻天水,天水告急!”
刘符闻讯一愣,随即展开军报,细细读完后,一把将其拍在案上,“好!好啊!”
两年前他将刘易之与卢氏举族迁至陇西,一为流放贬斥,二为充实陇西人口,使之开垦荒地。去年、今年王晟与蒯茂主持在长安一带彻查土地,若有大户趁往年灾荒时节强行兼并大量良田、哄抬米价者,先收其土地、籍没家财,再将其流放,手段不可谓不严厉,而这其中的一大部分人,也都被迁往陇西。
没想到他当时种下的因,这么快就结果了。
刘符又看了军报一眼,视线扫过主将后面“刘易之”三个字,忽然一笑,又坐了回去。
他举着军报对众人笑道:“刘易之在金城设下祭坛,也自立为雍王。言我失德,要应天顺人,讨灭无道。”
“呸!”朱成大骂:“他也配?王上下令,臣现在就提一军灭了他!”
“不急、不急。我这族兄,和我从小一块儿玩到大,别人不了解他,我对他却再清楚不过了。从来都是我爬到树上摘果子,他就负责在下面拿衣服兜着,就这样,每次都得掉一半。他也就是有动动嘴皮子的本事,哪怕我放着不管,给他五年他也成不了事儿。”后院起火,刘符看着却并不慌,还有闲心当着众人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儿。他摆了摆手,轻蔑地笑笑,“关键是他背后的大族,他们拥立刘易之,不过是想借一傀儡之力,借尸还魂,死灰复燃。”
他把军报放在案上,手指在上面敲了敲,“区区五万人,天水还能支持一阵,无须担心。只是此火需灭,不然愈烧愈大,陇右不宁。他们是吃准了我围住上党,久攻不下,分不出手来对付他们,所以选在这时候起兵,倒也不完全是草包。”
刘景担忧道:“五万叛军,来势汹汹,不可小觑啊!”
刘符点点头,拾起军报传与众人,“刘易之虽不通兵法,可吴继戎倒是久在行伍,不可太过小视。当年我一手提拔他做了将军,镇守西北,他如今倒是去为刘易之卖命去了,我看刘易之答应他事成之后给他的官位不在四将军之下。”
王晟道:“叛军易平,只是不知长安城中是否有内应。”
刘符一愣,“刘易之虽然被我流放,但其父频阳侯仍保有爵位,留待长安……丞相是说……”
王晟接过话头,“若频阳侯在城内举事,恐怕会释放囚徒,打开府库,挟持大臣。”
赵援皱眉道,“长安是国之根本,若如此,吾等皆无家可归矣。”
“臣弟以为,廷尉非性疏之人,必不能教频阳侯为此。”
刘符点点头,“况且长安距金城太远,刘易之连天水都拿不下来,我就是拿下上党再回军,他也未必能打到长安。若似此两头呼应,岂能成事?”
“凭刘卓的手段,再来十个也拿不下长安。”刘豪压低声音,“只是不知宗室之人,是否有人想趁机……”他顿了一顿,沉声道:“想趁机改天换日!”
这话原本也有人想到了,但一时都不好去说,这时被刘豪这个“宗室之人”率先说出来,众人都松了口气。
刘符冷冷一笑,“原先给的多,后来又收回来,他们不乐意,也是自然。当务之急,要稳住长安,再破叛军,有鱼跳出水面,正好一网打尽。”
王晟道:“廷尉明于断事,褚大夫也为骨鲠之臣,料来当可保长安无事。臣以为,为今之计,当先破叛军,叛军败,则长安必定无事。”
刘符沉吟片刻,“此言有理,不如先破叛军,断了他们的念想,釜底抽薪。”他环视众人,“谁能出征,为我平叛?”
众将自然争先出列,刘符在众人之间看了一圈,正计较间,王晟也出列道:“臣只需一万人,必破此贼。”
刘符惊讶,“一万?”这个数字从王晟口中说出来,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王晟侃侃道:“此贼易破。当留大军围上党,上党破城只在旦夕,若教赵王看出端倪,用以激励士卒,其必负隅顽抗,又要迁延时日。”
“那一万人也太少了点。”要不是了解王晟,朱成几乎都要以为他在说大话,不赞成道,“若是王上去,一万人足够了。要按丞相的打法……一万人怎么也有点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