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20)
刘符对王晟的面容委顿视而不见,强道:“景桓莫要谦抑!我看景桓丰神俊朗,如何不便见客?”言罢,煞有介事地端详了一番,伸手为他亲自理了理须鬓,王晟任他动作,竟也没阻止,无奈道:“王上……”
“孝伦夫人到!”李七一直跟在刘符身边,一向机灵,他估计刘符在相府内室见孝伦必有深意,因此推开内室的门之前,还不忘当了一把门卫,故意扯着嗓子朝里面通报了一声。刘符闻言,立刻坐在王晟床前,赶忙从王晟手里抢过碗,见自己只剩一只手,拿着碗就不能拿勺子,只得将碗又塞回王晟手中,自己拿过勺子,挖一勺粥,也不管这粥此时已经只能算是温热,仍旧装腔作势、慢条斯理地吹了吹,凑到王晟嘴边,温声道:“景桓,来,我喂你吃粥。”
王晟有惊无喜,头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刘符的勺子就又穷追不舍地跟了上来。刘符斜眼看见李氏进门来,一边作势要喂王晟,一边对着她笑道:“姨母,你来啦?稍等一下,王公在用饭呢,你先歇一歇,来人,赐座!”
他这一扭头,手上跟着一歪,勺子便斜了,差点把粥都倒进王晟领子里。王晟见勺子里的粥眼看着要洒出来,只得歪着脖子偏过头,十分费劲地赶紧把这口粥接进嘴里。
李氏万万没料到刚一进门就看到刘符作为一国之君亲手喂人吃饭的这一幕,看样子床上这人就是亲手把他儿子关起来的丞相王晟了,一时间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挂不住,笑也不是,板着脸也不是,好久都没法从惊讶中走出,颇有些手足无措,正好见管事拿来垫子,便顺势坐在了上面,半天没有说话。
刘符看了她脸上的表情,不着痕迹地勾起一边嘴角冷笑了下,随即转过身,重新挖起一勺粥,往前递出半分,突然想起什么,又作势吹了吹,然后送到王晟嘴边,面上带着生动的愧疚神情,恳切道:“王公,我刚一听说你生病的消息,立刻快马加鞭地就从洛阳赶了回来,这一路跑死了三匹马,就为了能早一点见到你,看看你怎么样了。现在见你神情憔悴,我真是心如刀割,恨不能替你生病,好让你少一些痛苦。哎!都是因为我御下不力,在长安才会出这么大的案子,让你辛苦奔波,这么多天都不能休息,才终于累出病来。看着你,我真是羞愧万分,悔不当初。来,你再吃一口,只有你多吃一些,我的罪责才能减少一些,我才能稍稍宽心,不那么怪罪自己。”
张管事深深地低下了头,他想要逃出门外去,但又怕开门的声音太大,只得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浑身都微微抖了起来。王晟也对刘符这样说话感觉十分不适,只不过方才片刻的惊讶过后,他稍一思索即知刘符的用意,只得哭笑不得地配合他吃了粥,然后压低声音道:“王上,够了。”顿了顿,似乎在忍耐着什么,最后还是忍不住又小声道:“太假了。”
刘符正自鸣得意,陶醉不已,乍一闻王晟的话,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十分不高兴地横了王晟一眼。这一眼带着薄薄的嗔意扫过王晟的眼睛,王晟眼神蓦地一深,随即迅速垂下眼睫,和他错开视线,手下意识地捏住了被子。
刘符见王晟这一副明显不想再搭理自己的神色,只得将碗放在旁边,这才转向等候在旁的孝伦夫人,他脸上还挂着深深忧虑的神情,但还是勉强笑道:“王公身体不好,必须正点用饭,我方才挂念王公的身体,怠慢姨母了,还请姨母恕罪。”
李氏拿一双眼睛一个劲地往床上瞄,闻言摆摆手道:“瞧王上说哪里话。”
若按照常理,刘符这时应该问“姨母此来,所为何事”,然后李氏便能继续说,但他只是大马金刀地坐着,怎么看都并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他不说话,对话就进行不下去了,屋中变得十分安静,李氏终于从方才受到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她不知道是刘符今天故意在自己眼前作态,还是他平日里与王晟相处时就是这样,但刘符话里的意思她听得一清二楚。刘符明着说他自己“御下不力”,实际上却是在暗讽刘德;又说王晟因为劳累而生病,自己“羞愧不已”,实际上还是在拐着弯地骂刘德;看王晟有手有脚的,自己吃饭怎么也没什么问题,刘符偏要亲自喂粥,恐怕也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李氏微微皱起眉,她知道,刘符这次是真的在心里怪罪起她这个儿子了。
她想了想,神色凄苦道:“王上,你也知道,德儿他爹走得早,我们孤儿寡母,孤苦无依,都是多亏了王上才能活到现在。老身是个妇人,没读过书,又爱心软,德儿这孩子就是从小被宠坏了!哎……说起来啊,老身真的是对不起他爹。这次德儿犯了大错,逃到甘泉宫来,老身将他骂了一顿,本来想马上就把他赶出来,但又可怜他年纪轻轻,遇到这么大的事吓得茶饭不思,手足无措,就又留他住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便让他出来找丞相大人请罪。老身也知道德儿这次犯的错不小,可是千错万错,都是老身的错,不该娇惯他,让他养成了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性儿。王上要是实在饶不了德儿,就冲着老身来吧!他才十九岁,还没加冠,就是个娃娃,懂得什么?都是怪老身没有好好教导他,哎……老身这一把老骨头,不值几个钱,孩子还小,王上就饶了他这一回吧……”她说着说着,渐渐哽咽起来,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
刘符心中略有些不忍,但仍是道:“姨母,不是我饶不饶他,是刘德触犯了国法,我若是念私情放过他,此事传出去,朝野上下会怎么说?”
李氏含泪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掩面痛哭道:“蛮儿啊!你做了王,难道就不顾念骨肉之情了吗!”
刘符乍一听见自己的小名,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看了一圈,见张管事低垂着头不知死活,王晟似乎也在闭目养神,不禁微微松了一口气,脸微微发热,低声道:“姨母!”
李氏却继续边哭边道:“蛮儿,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栗子,每次上姨母家,姨母就给你做栗子烧鸡、栗子烧羊肉,有时候蒸了栗子饼,一锅让你带回去一半。你回家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抱着吃,有时候还没到家就都吃完了,你那时候才这么一大点,吃那么多饼,吃的小肚子都圆了,然后就又空着手回来,姨母就把剩下的那一半也给你,嘱咐你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带回去给你娘吃。”
刘符舔了舔嘴唇,道:“嗯……”
李氏又抹着眼泪道:“姨母还记得呢,你小时候又淘气,又爱哭,摸鸟蛋、捞河虾,哪件事没做过?有一次不知道从哪抓来了泥鳅,往弟弟饭里面藏,被你娘发现,打了一顿,你就一路哭着跑过来找姨母了,姨母给你做了好些好吃的才哄好。你和景儿命苦,父母都走得早,姨母就经常叫你们来吃饭,那时候你都是半大的小子了,正是能吃的时候,姨母怕你晚上又饿了,饿了就长不高,每次总要背着景儿偷偷给你塞两张馍,让你晚上回去吃。”
刘符垂下眼睛,右手轻轻摸了摸左手的夹板,又道:“嗯……”
“后来你拉起了人马,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被人追杀,躲到姨母家里,姨母把你藏进米缸里,你才躲过一劫。德儿那时候才十三岁,那么一大点的孩子,被人揪着衣服提起来问,都死咬着牙没说。蛮儿,姨母说这些,不是想找你邀功的,就是想你稍稍念着点姨母以前对你的好,能可怜可怜我们,给我们孤儿寡母的一条活路。姨母年纪大了,牙齿也松了,没有几年活头了,就这一个儿子,你怎么忍心把他从我身边夺走,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蛮儿啊,姨母求你了,这次就放你弟弟一马吧,他也关进牢里了,又冷又饿的,肯定长记性了,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犯了,蛮儿……”
见这个头发斑白的姨母跪在自己面前哀哀悲鸣,刘符如何能不动容,想起往事,心中又是怀念又是心酸。在她的三言两语间,年幼的自己好像被一步步带到了自己眼前,和他一同来的,好像还有草叶上圆圆的露珠、石头下藏着的小蟹子、野兔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还有在姨母家中度过的一个又一个午后……这是一种和金戈铁马全然不同的记忆,触动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刘符脸上时而闪过怀念的微笑,时而闪过恻隐和悲悯,再也无法硬起心肠,沉吟片刻软下语气道:“姨母一家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得。何况刘德是我弟弟,我自然也不忍心。他年纪还小,尚未加冠,算不得是成人了,此事只有一部分官员知道……”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咳嗽,刘符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将接下来的话吞了回去,话音戛然而止。他缓缓回头,见王晟只是一动不动地深深看着自己,眼神并不凌厉,他却觉得这眼神就好像一把刀子,一刀便把自己心中纷繁缠绕的柔情砍成两段,只留下两团冷冰冰的乱麻。刘符叹了口气,起身道:“姨母,你先回去,此事我还得再想想。”
李氏本来见大事已成,哭得更加卖力,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只待刘符说出从轻发落的话来,却不料最后竟因为王晟轻飘飘的一声咳嗽而毁于一旦。但刘符话已至此,她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得止住了眼泪,而后不动声色地看了王晟一眼,最后一边抹着眼睛一边向外走去。她佝偻着脊背,步履蹒跚,看着比来的时候要老了十岁。刘符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向前追了两步,心中愈发不忍,想起她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的好,想到自己竟要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眼睛微微红了。
李氏哭得不能自已,好像随时都要昏倒,让人搀扶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相府。相府的下人送她至车架旁,行了一礼便回府去了,待他们关上门,李氏慢慢直起腰,盯着朱红的牌匾,在心中暗骂不已。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喝个粥也要人家喂,成何体统!回想起方才王晟躺在床上喝刘符喂来的粥时望向刘符的神色,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过了一会儿,恨恨道:“这个以色侍人的——”
相府的门卫抬头看了过来,李氏咬咬牙,后面的话便再没说出口,挂着泪痕翻身上车去了。
第20章
李氏走后,刘符红着眼睛看向王晟,用商量的口吻道:“景桓,我看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刘德虽然犯了死罪,但他们一家曾经都有恩于我,要不是有他们,我可能早已死于盗贼之手,哪还有今天?他们救了我一命,我也当放刘德一命,若是我一朝得势就六亲不认,恐怕……恐怕让天下人寒心,日后谁还敢真心助我,你说对吧?”
“王上,治人以仁德,不以恩惠。且王上以一己之私,将置百姓于何地?”王晟神色淡淡,对刘符突然的心软不以为然,顿了顿又道:“王上以后想要做戏,不妨和这位孝伦夫人好好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