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28)
“王上富于春秋,何出此皓首老翁之言?”
刘符闻言,感慨顿失,回头看去。王晟走上前来,与他并肩站在一处,朗声道:“始皇虽殁,百代皆行秦政;汉武虽亡,至今国人自称为汉,自今而后亦复数千年,未必断绝。秦砖汉瓦,早已无处可寻,臣今日却能与王上共论秦皇汉武故事。故而铭功于石,未必恒久;人生百年,未必须臾,身虽死,亦可垂名于竹帛,称述于后世,万载如生,何来物是人非之感?如今天下纷乱,中原鹿肥,王上志在九州,欲建功名于当世,但选贤任能,厉兵秣马,必能混一四海,成就大业!何能感慨天数,出此丧气之言,令人闻之气短!”
刘符被他说得噤若寒蝉,哪还敢有伤春悲秋的想法,讪讪道:“我……我之前也就是说这个太液池修得真漂亮来着……景桓,你以为如何?”
“皇家林苑,凤阁龙楼、亭台水榭,自然蔚为壮观。”刘符闻言松了口气,连忙大点其头,却又听王晟道:“只是王上若耽于此道,长安宫便真要不知落入谁手了。”
刘符扶住头,仰天长叹,想着干脆把王晟推下去算了,但到底没有实施。不知何时起了风,打在脸上生疼,他喉结上下滚动几次,才转脸对着王晟讨好地笑道:“景桓!我方才所言,实戏言耳!景桓莫要放在心上。”
王晟垂首道:“是。”
刘符见王晟这副恭顺之态,重重咳了咳,这才感觉扬眉吐气,他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神色忽然一变,指着池水对王晟神秘道:“景桓,你看我这太液池比你府中的小水塘好吧?”
“臣自不敢与王上相较。”王晟有些奇怪,不知道刘符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刘符一笑,“那你那个小水塘里死了几条鱼也不是什么大事,对吧?”
王晟这才明白刘符的意思,无奈道:“是。”
“就是嘛。”刘符十分满意,重又将手背在身后,“你若是喜欢鱼,我一会儿让人从这里面捞几条,给你送到府中去。”
“多谢王上美意,臣已经买好鱼苗了。”
刘符点点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府中原先的鱼太蠢,这次的鱼应该没那么贪嘴了,而且没准长得更漂亮。”
王晟无奈地笑了,不禁偏过头去看刘符。刘符头皮一麻,每次王晟长时间地看他,眼神必定严厉又毫不退让,目光灼灼,让他常有自惭形秽之感。这次王晟盯着他这么久,眼里居然含着笑,也算是十几年来头一遭了,但他毫无欣喜可言,反而觉得提心吊胆,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他这是又做错了什么事了?
刘符惴惴道:“景桓看我何意?”
他说话声音不大,王晟却好像被吓了一跳似的,脸色倏忽一变,忙垂下眼,“王上恕臣失礼。”
“无妨无妨。”刘符摆摆手,大大松了口气。他这么多年真是被他家丞相给骂怕了,被盯得时间长了一些就草木皆兵。
他们两个一齐转向池水,静静地看着水面皱起又展开,一时无话。过了一阵,刘符忽然觉得脸上一凉,抬头看去,只见天上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出。忽然,他右眼一暗,好像有什么东西落进了眼中,随即冰凉的感觉传来,他眨了一下眼睛,那东西便不见了。刘符转头去看王晟,见他左眼漆黑的睫毛上落了一片白屑,王晟却仍愣愣地看着水面,恍若未觉。刘符伸出手,食指从他睫毛上拂过,将那片白屑轻巧地带了下来,王晟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来后一把握住刘符的手腕,眼中好像涵着一汪墨,直直地看向他。
在刘符的印象中,王晟总是或严厉,或温和,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觉得陌生不已。他轻轻一转手腕,王晟便松开了手,神色莫名地又道:“臣失礼。”刘符也又道:“无妨。景桓,刚才你眼睛上有东西,我帮你弄下来了。看,就在——”
刘符对着王晟举起食指,却见指腹上空无一物,他愣了愣,随后笑道:“景桓,下雪了。”
第26章
“景桓,下雪了。”刘符笑道,过了一阵,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露出些疑惑,“我还没换棉衣,今年这雪来的过于早了。”
“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天时忽变,王上应当有所提防。”
刘符抱臂于胸,嗤笑一声,“年年都要下雪,不过是今年比往年早了一些,景桓不必大惊小怪。前些日子稻谷都收了,现在地都荒着,瑞雪兆丰年,我看这场雪是好事。”
王晟皱着眉,显然还是不太放心,但也知道天数一说不能服人,就没再说什么。刘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他的手走入亭中避雪,“景桓,你不知道,前一阵谏议大夫还和我打赌,说今年的雪下得奇怪,还说关东必有大乱。要是下场雪他们就乱了,那我可真是盼着年年都早点下雪。”
王晟心中一动,“王上,此人所说,未必没有可能。”
刘符哈哈大笑,“我的好丞相,你怎么也和看星历的侍诏一样了?来,喝点热茶。”太液池并非只有他们二人,他们两个在石亭中方一坐好,宫人便捧上热腾腾的茶来。雪下得愈发大了,纷纷扬扬地落入池水中,一眨眼便消失不见,衬得太液池也如一大碗热热的茶。刘符吹着茶,扭头见王晟已经开始喝了,想起李太医的话来,叫来宫人吩咐了几句。
王晟忽然放下茶,问道:“王上曾说,班师之时洛阳那边便下雪了?”
刘符点点头,“对啊,我和谏议大夫就是那时候打的赌。”
王晟站起身来,走了两圈,低声自言自语道:“我真是病糊涂了,当时怎么没注意到……”他忽然停下脚步,跪坐在刘符面前的坐席上,紧紧盯着刘符,“王上,长安的稻子收了,洛阳半月之前便下了初雪,洛阳的稻子收了吗?”
刘符一愣,慢慢道:“景儿的信中并未特意言及此事……想来洛阳那边应该抢收了晚稻,不至于闹灾荒。”
“洛阳半月前便下了雪,那长河以北呢?”
刘符神色一变,霍然站起,“赵国!”
“王上!赵王发书求援!”刘符话音刚落,便听宫人来报,刘符忙拆开书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哈、哈”地笑了两声,将文书狠狠地摔在桌子上,“赵国灾荒,天助我也!”
王晟拿起桌子上的文书看了看又放下,皱紧了眉头,仰头看向刘符,“王上欲趁此时发兵攻打赵国?”
刘符握拳笑道:“此天赐良机,百年难遇,我怎能放过?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王晟却摇摇头,“王上,臣不赞同王上此时发兵。”
“我知道,景桓又要劝我兴仁义之师了,是不是?”刘符微笑,也不以为意,见宫人捧来衣服,他上前提起衣服的两肩,霍地一抖,一件天青色水白纹鹤氅便提在了手里,他欣赏了阵,转身对王晟道:“天气骤凉,景桓体弱,莫再犯了旧疾。这是我从洛阳宫带回来的,送给你御寒吧。”
“谢王上。”王晟也不推辞,低下头,平伸双臂正要接过,刘符却轻轻挡开他的手,伸手到他背后,抖起鹤氅围在他肩上,“现在就穿上得了——景桓,你手怎么不动啊?”王晟没说话,抬手慢吞吞地伸进袖子里去。刘符见他穿好,利落地在他前襟打了个结,轻轻拍拍垂下的宽袖,上下打量了一番,赞道:“不错!”
他在洛阳时见了这件鹤氅就觉得十分喜欢,但他自己从不畏寒,用不上这个,便想送给王晟。他估计王晟穿上应该挺好看,却没料到送他鹤氅的这一天,正赶上朝会,王晟穿了紫色朝服,这下外青内紫,左看右看都有些奇怪,仿佛是御花园里的花在他眼前争奇斗艳一般。刘符心里啧了一声,却对王晟隐匿了这件事实,面不改色地又赞了一句:“景桓穿这个好看!”
王晟微微一笑,“臣闻: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臣深受君恩,不敢不尽言。赵国——”
刘符见这个话题到底还是没岔过去,连自己亲自为他穿衣服都不能让他忘了这事,看来王晟是铁了心不赞同,听他又起了话头,刘符忙抬手打断他,“景桓,此事一会儿到紫宸殿去议,把将军们都叫来。”
王晟淡淡道:“将军们必然主战,皆云:愿为先锋为王上伐赵。”
“我这不是怕文人不知军机嘛……”刘符被一语戳穿,讪讪道,“那把蒯茂叫来,他打赌赢了,也得让他得意得意。”刘符从蒯茂毛遂自荐的那次便看出此人性子有些激进,最善于抓住机会,估计他应该能支持自己伐赵,而且此人见事明,口才又好,到时候让他和王晟辩论去,自己在旁边看热闹。
王晟这次没有异议,刘符让人传谏议大夫蒯茂、偏将军孙援、右将军刘豪前往紫宸殿议事,自己和王晟乘步辇也赶往紫宸殿。
刘符坐在正首,王晟坐在侧面,蒯茂第一个赶到,视线在王晟身上停了一阵,和刘符王晟行过礼后便就坐了。然后是孙援,他规规矩矩地对刘符行礼道:“王上”,然后转向王晟,先狠狠愣了一下,然后才道:“丞相。”刘豪最后一个到,大踏步而来,和二人行过礼后便坐好,倒没注意到别的。
一旁,王晟默默把鹤氅脱下来叠好放在一边。
刘符转回视线,清了清嗓子道:“去年大旱,各地收成都不好,今年下雪又比往年早很多,不过关中丰收,总算赶在下雪之前收了稻谷。河北下雪要更早一些,一个月前下的大雪把稻子都压坏了,他们一年就收这一次,没收到粮食,所以闹了饥荒。现在赵王发书向我求援,叫诸位来就是要议一议——赵王,是救他还是打他。”
话音刚落,刘豪便喊道:“打!当然是打!这么好的机会,救他作甚?让他喘过气来再反过来打我们?”
刘符看了王晟一眼,神色间颇有得意。他这个王叔,虽然也是刘氏宗亲,但官爵都是在军营里真刀真枪地打出来的,从别的刘氏都是封侯,只有他官至右将军,便能看出刘符对他的不同。
“王上,臣以为……”蒯茂开口了,刘符忙转过头去,就听他继续说道:“此时不该伐赵。”
刘符一愣,“为何?”
“昔日高祖得天下以仁义,人皆称:沛公,长者也,而后争相归附,故而每败之后,其众愈广。项羽拥兵数十万人,每战必胜,一战而亡,以其失道,民不附焉。”
“屁!汉高祖得天下那是因为韩信。”刘豪打断道。
“韩信于楚无功,于汉则能兴霸业,岂非赖高祖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