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131)
王晟借着他的力气走回去,大概是身体不行了,站了一会儿就觉得疲乏。他没再回床上,而是坐在了案边,李九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南瓜粥搁在案上,利落地替他脱了大氅,将那只红色的小手炉塞进王晟怀里,又拨了拨盆里的炭火。
王晟看着他上下忙活了一阵,突然道:“李七已去羽林军任职了,你不想去么?”
“啊?”李九扭过头来,拍了拍手,笑道:“不了,我看丞相这边更缺人。”
王晟微微一笑,李九总觉得他这笑凉凉的,没有什么真意。以前这种时候,他就愿意东拉西扯,找些和刘符有关的话题,再看王晟闻言慢慢变换了神情,他自己却完全不知。
但现在再也不能了。
“丞相,”李九干巴巴地道:“趁热用些粥吧。”
王晟低头去看案上的南瓜小米粥,一碗黄澄澄的,让人看着就觉得甜糯好吃。他却很是看了一阵,才慢吞吞地将碗捧了起来。李九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王晟喝粥,想等他喝完之后将碗收走,但看着王晟的样子,不知怎么,他觉得这碗粥好像永远都喝不完似的。
“丞相,要是吃不下,就别吃了。”他忍不住道。
王晟不做声,仍闷头吃着,慢慢地将最后一口粥挖净才道:“身上没力气,还是多吃点吧。”
王晟难得能这么想,李九却反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从案上拿起空碗,果然看到王晟拿手轻轻拍了拍在案旁垒起的两摞公文,似乎在比量着病中积攒的文书有多厚,然后便拿过一本,翻开看了起来。
他是为了能做事,才吃得这样努力的。
李九默默地看了一阵,然后便端着碗出去了。如果先王还在,他想,现在恐怕又要扔桌子了吧。
从先王死后,王晟便再没人能束着了,他动不动就伏在案边通宵达旦的样子,让李九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心酸且心惊——他就好像拧着自己的两头,要把最后一滴心血也沥出来一般……他这是要逼死自己啊!
他听说这大半年里,王晟主事从无纰漏,即便是先王刚晏驾的时候,他也照常理事,部分如流,以一人之身将这辆几乎失控的巨大马车拉回正轨。众人敬佩之余,难免感叹丞相凉薄。但李九常在王晟身边,对他再清楚不过,他知道自从那时之后,王晟就已经垮了,徒留一副病歪歪的空壳,有精气却没有人气。
他真希望丞相也能像他们一样哭一哭,哪怕流两滴眼泪也好。
入夜,李九抱着手臂倚在门口打起了瞌睡,也不知睡了几觉,内室的烛火还亮着。他偷偷探头去看,以为王晟还在看着文书,却见他正支颐而眠,一直抱着的小手炉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脚边。看来丞相也有困了的时候,李九轻声走上前,想叫王晟去床上睡,于是取了件衣服,披在王晟肩上,王晟果然便醒了过来。
夜里太静,李九忍不住也压低了声音,“丞相病还没大好,还是早些歇息吧,不然天就亮了,又睡不成了。”
王晟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赧然,“我竟打起瞌睡了。”
“丞相不是明日还要去看水堰么?还是上床睡一会儿吧。”
王晟看着桌案,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他撑着桌案想要站起,却半天都没起来,李九忙从旁边扶住他,让他借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涩然道:“丞相太累了。”
“是啊,太累了。”
李九万没料到王晟会这么说,惊讶地看向他。王晟被他扶到床边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像是在自言自语,“从前先王在的时候,忙起来不也是通宵达旦,诸事缠身,却从没觉得累,怎么现在才熬了半夜,就熬不住了……”
李九不在朝堂之间,因此极少听他提起先王,闻言默然半晌,才闷声道:“丞相年纪大了。”
其实过了年关,王晟也才四十有五,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老,但他鬓角已有了好几缕白发,不知是什么时候悄悄长出来的。
王晟轻轻握住拳头,收起视线,竟又附和了一句,“是啊,年纪大了……”
李九正为他脱着鞋,闻言又愣了愣,他猜王晟是想找人说说话,于是趁机劝道:“丞相可不比年轻的时候了,要多注意身体才是。先王……”他鼓起勇气,在王晟面前提起这两个字,若不是今天王晟主动提起,平日里他是绝不敢说的,“先王在时,不也总是劝丞相要注意身体么?丞相如今终日劳碌,不惜身体,若让先王看见,恐怕也会……也会责怪丞相的。”
王晟低垂的眼睫颤了颤,然后抬眼看向李九,似乎想说什么。先王……先王曾经和他说,要他把自己分一半给他,他于是一点、一点,当真将自己给分成了两半。如今先王不在了,他便只剩下为了江山社稷而活着的这半,而另一半已被带入陵墓、盖上封土,无声无息地死掉了。飞扬高远的美梦一破,万里山河便挟着千钧之力压将下来,与他一同轰然坠地。
他太累了。
但他到底没有开口,只是仰面躺上床,阖上眼睛,不再说话。李九见他没了交谈的意思,只得也讪讪地住了口,悄声吹熄了烛火。
大概是累得狠了,王晟刚一沾上床,便从骨子里泛出细细密密的疲惫来,这疲惫如同黏稠的墨汁,不知从他身下何处涌起,包裹着他,缓缓没过他的口鼻。
他做起了梦。
在梦里,烟斜雾绕,野光浮游,混沌的黑暗中,几点幽光亮起来,摇晃着靠近了他。离得近些,这些光忽地汇在一处,幻化成一道熟悉的身影,王晟一惊,忙扑过去,那身影却好似青烟拂过,再找不着了。
他怔愣地站着,随即一面高声呼唤着,一面跑起来,奋力追逐着那道若隐若现的青烟。他跑得这样快,风打在衣袍上,都发出了猎猎的声响,却还是无论如何也追它不上。他跑过宣政殿、跑过紫宸殿,每一处都空空荡荡,永远寻不到方才那人。倏忽间雾气散去,突兀地现出一尊人像,正立在他眼前。
原来他正在太庙之中。
王晟停住脚,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总觉得里面该有一支箭,或是什么别的东西,可他却空着手过来了,这让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仰面看着那尊人像,人像也正微垂着眼睛,平静、安详地注视着他。
这是由全国最好的工匠雕成的人像,雕得肃穆、庄重,又栩栩如生,作为将在祖庙之中世享香火的高皇帝的面容,是再妥帖不过的。只是这两只眼睛却和他记忆中的样子相差甚远,仿佛死去的大海,有种空茫茫的深邃阔大。
他那明亮的、炽烈的火光,现在正在何处呢?
王晟像是受了蛊惑般向前走了两步,抬手轻轻抚上这尊人像的膝头,触碰到它的一瞬间,他只觉一颗心发疯似的颤抖起来。他的几根手指弓起来,紧紧扣在这两只冰凉的膝头,奋力扬起脸,对着那双平静的眼睛道:“王上,别急。”
雕像仍是一动不动,但那熟悉的声音却从雕像后面传来。他听到雕像问——
丞相,你来看我,怎么不带刘彰进来?
王晟猛地睁开眼睛,眼前还黑着,大概是还没亮天。他大张着嘴,却吸不进去气,浑身打着颤,抬手用力压在胃上,忽然猛地坐起,伏到床边,张口将涌上喉头的东西呕了出来。
一股刺鼻的腥气猛冲上来,他愣了一愣,心不禁沉了下去,一瞬间有些无措,有心想唤人,却疼得说不出话来。从入冬以来,他胃里就一直丝丝拉拉地疼,小腹也时常闷痛,他以为像从前一样忍忍就过去了,现在看来,恐怕是不大好了。
李九闻声跑进来,掌起了灯。屋内一亮,王晟便看到地上的一滩血,红得十分狰狞。他早有预料,并不如何惊讶,按着腹部重新躺回床上,上下一起疼着,一只手盖不住,他只得两只手一齐压在腹上,深深折起身子。
李九看到地上的一团腥红,不禁大惊,跑过来扶住王晟肩头,“丞相、丞相?”
王晟疼得昏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叫太医……”
李九忙跑出去,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差一点扑倒在地上。
李太医在深夜被叫醒,却没有多少意外,在他看来,按照王晟的这个折腾法,深夜被他唤去救急也是早晚的事。饶是如此,他提着药箱匆匆赶到时,看到地上的一大滩血,也还是惊了一惊。他走上前去,看到床上的王晟,又吓了一跳,慌忙道:“丞相,使不得、可使不得!”
王晟背对着他,蜷起两腿、弓起脊背,几乎缩成一团,手上拿着那把平日从不离手的佩剑,正把那铜铸的剑柄向肚子里按。幸好他没病得糊涂到拔出剑来,拿剑尖对着自己,不然以这个力气,十个他也给捅穿了。相府的老管事正站在一边,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王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他竟然夺不来他手里的剑。
李太医推了李九一把,李九才反应过来,忙上前夺剑。他掰开王晟的手指,刚把剑夺在手里,王晟便忽地又呕出一口血,血从枕头上滴滴答答地落在床上,划出长长的一道红色。李九抱着剑,手背上还沾着几滴王晟呕出的血,呆若木鸡地立在一旁。
李太医一瞬间便下了决断,先止血、再止痛、最后再诊病。
他取来案上的纸笔,潦草地写了张方子,让侍童抓药去煎。“丞相、丞相?”李太医凑近王晟耳边,不停唤他,王晟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开口说话,但刚一张开嘴,就又有一道血线划下来。李太医见他还清醒着,悬着的心好歹放下了一些,“下官为丞相诊病,丞相能否松开手、躺平过来?”
王晟闭上眼睛,片刻后翻过身,拿后背挨上床板,缓缓将身体摊平,两肩不住地抖着,不知在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待好不容易躺平后,他松开了按在肚子上的两手,刚一拿开,却立刻攥紧了身下的床单,胸口不住地起伏着,却连一声呻吟声都没发出。
李太医解开王晟的里衣,露出胸腹来,下腹果然被剑柄压红了一片,估计明日就要变成青紫色了,他真不知丞相看着文质彬彬的,发起狠来居然这么吓人。李太医定定心神,取出长针扎进几处大穴,长长的银针深深没入皮肉之中,看得李九都忍不住稍稍错开眼睛。
他又在王晟手臂、小腿和脚上的几处穴位按了按,见王晟面上的青色稍退,问道:“丞相还想吐么?”
王晟紧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李太医松了口气,收了针,在王晟耳边道:“下官现在为丞相揉开痉挛,丞相且忍耐一下。”他见王晟呕血,知他此时胃脘处决碰不得,于是两手交叠压在他下腹,先顿了一顿,随后向下一压,打圈揉了起来。王晟似乎有些反应不及,喉咙里先低低“呃”了一声,随后才紧紧咬住了牙。从前刘符总是想起来就为他按揉一阵,提惯了长枪握惯了剑的手,落在他身上却轻得很,好几次都揉得他昏昏欲睡。大概是被惯得娇贵了,他都忘了揉开痉挛原来是这么疼的。王晟呼吸急一阵、缓一阵,几次从枕头上扬起头来,却到底还是一声没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