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61)
“丞相,马上便好!”李太医哪见过王晟示弱,但也来不及惊讶,忙劝慰道,手上的动作又快了几分。他解开王晟的衣服,心中不由得一跳——他尚未见过王晟或旁人痉挛得这般厉害过,隔着皮肉,几能看见肠脏起伏,因着他腰上没有什么肉,这时便比常人更显骇人,再去看他面色,已隐隐有青黑之色,是气血已滞之相。他定了定神,现将热布巾垫在王晟腰侧,然后找准几处大穴,轻按下去,却不料王晟均受不住,李太医只得放弃施针,两手交叠按了上去,打算为他推揉腹部,以求先解痉挛。
他这样一按,可与王晟方才自己按上的力度不可同日而语。王晟只觉腹中一阵大痛,随即心口一紧,一瞬间失了力气,一声不吭地昏死过去。片刻之后,他才又悠悠转醒,待他重新恢复意识时,腹中仍痛得厉害,引得他心跳不止,却没有方才那样剧烈得让人上不来气。李太医仍在忙着,前后各有一人按住他手脚,身旁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侍卫,正用力掐着他的人中,一叠声地唤他,四个人围在床边,显得拥挤不堪。他舌尖上留有苦味,料来是方才李太医喂他吃了什么药丸,才将他救醒过来。王晟复又闭上眼睛,不由得在心中苦笑——这阵仗也太大了些。
李太医每按揉一阵,便又停下来按压两侧急脉穴一阵,如此反复数次,也不知过了多久,这阵痉挛才终于渐渐平息下去。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他与王晟恨不得都去了半条命,加在一起便是一整条,说是折腾没了一条人命都不为过。李太医擦干了头上的汗,还没来得及喘匀了气,便又开始替王晟施针,银针插在经脉之上,还需等待一段时间再拔出,他这时才终于有空说话,颇带责备之意地对王晟连声道:“丞相刚发过病,正须静养,如何能再受凉?像此番这般凶险之症,哎!丞相还能受着几次?”
王晟只作病重无力开口之状,并不回答。
李太医却不依不饶了起来,显然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下官多次嘱咐丞相,丞相之病,忌动气、忌受凉、忌劳累、忌思虑过度,可丞相就是不听。今日下官尚能救治,但长此以往,虽扁、华在世,亦回天乏术。”
王晟只得睁开眼睛,低声道:“实在有劳……太医了。”
李太医见王晟仍无悔改之意,虽然也知道他有诸多身不由己处,但仍不由得气得胡子都飘了起来。他愤愤然地沉默着,倒是没再说什么,可是他不说话,门口反倒响起了声音:“丞相,袁司马来了,正在外面等候。”
王晟眼神一凝,敛去倦色,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一排银针,对李太医道:“太医帮我先将针去了吧,一会儿再继续。”说罢,他也不待李太医回话,又朝李九轻轻招了招手,好声好气地道:“带太医先去一旁歇息。”
李太医闻言,只觉胸口一麻、眼皮一翻,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咬牙取下银针,随李七从后门而出。临出门时,还听到王晟有气无力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扶我坐起来——叫袁沐进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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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丞相拉到身边】看到这个病歪歪的丞相了吗!
病死给你们看啊呜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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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们肯定不care,你们只会实名心疼李太医
后妈作者不禁发出报社的声音:桀桀桀......
第54章
袁沐方一进门,便向王晟伏地请罪,“下官失职,致洛水复溃,特来向丞相请罪!”
王晟见他认错认得痛快,心下不由得有些惊讶,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袁沐一阵,才哑声道:“袁司马请起,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查清楚水坝因何再溃才是当务之急。”
袁沐却并不站起,仍跪在地上,抬起头对王晟道:“丞相,下官有一心腹之言相告——”他这时才看清王晟病容,想着自己要说的一番话,心里有些不忍。他犹豫了一瞬,终究是私心占了上风,以退为进道:“只是此言粗陋,又不太顺耳,唯恐丞相不爱听。”
王晟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只道:“袁司马但说无妨,若是金石之言,我就是再不爱听也要听的。”
“既如此,还请丞相恕下官直言,”袁沐直视着王晟的眼睛,“洛水暴溢,是天灾,亦是天意。是丞相治司有失,故有此祸;若不能改正,下官唯恐堤坝就是再修多少次,洛水都是止不住的。”
王晟沉默地回视着他,手一点点压进腹中去,半晌后淡淡道:“愿闻其详。”
“自古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是董公之所谓天人相与。洛水十数年无祸,奈何丞相方入洛阳,便决堤而出?此便为天道示警于丞相,实非人力所能修补,若丞相尚不知变,天道降责,则下官诚恐祸至无日矣。”袁沐说着,慢慢站起身来,因王晟正半躺在床榻上,他一站起便比王晟高出许多,要低头才能看他,“下官非敢妄言之,丞相据有司州,此百里之地,皆一战而定,非为以仁而取之,更无人心之所向,本当先广布恩泽、安定士庶——人心纷杂,当以静为先。然丞相反其道而行之,将无功而升、吏无过而贬,使洛阳内外,人心纷乱如沸,诸将吏或怀忿恨、或怀希冀,尽皆嘈嘈,终日观望,此恐非国家之福。”
他顿了一顿,又道:“当此之时,丞相更又改弦更张、颁布新法,使洛阳除去服役之法外,其余皆与长安等同。朝廷每一有变,则百姓必恐,不敢贴席而眠,下官闻:客主之义,宜相降下,愿丞相思之。”
说罢,他深深一揖,不待王晟出言,先告罪道:“下官此皆肺腑之言,或有冒犯之处,万望丞相勿怪!”
王晟却不立即回答,沉默片刻后,竟冷笑出声。
今日他们一行人被困在河堤之上时,他从长安带来的司州长史见了大水,竟伏地哭道:“我大雍何罪于天!降此灾祸,此真乃天命耶?”说的和袁沐此言倒有些相似。他那时虽厉声斥责了长史,却也知道此人是忠心为国,而袁沐却并非当真畏惧天意,而是想要借此挟制于他,是借天意而言人事,似乎句句都是为国家计,却无一不是在替自己打算。
“司马此言,何其无谓也。”王晟反驳道:“听司马方才所言,一为官、一为法,我便为司马逐一拆解。官者,人各有器,岂能不察而用?何武明不识人,治国无方,致使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游辞巧饰者窃据重位,通达时变者沈翳下流,未战而先败,已定于其始矣。若不改其政,岂非循其覆车之轨、复其败亡之祸?”
他声音中虽透着虚弱,却丝毫不损其威略,教人不敢因他病重而轻视于他。王晟顿了一顿,又继续道:“法者,洛阳既已入我大雍疆土之内,自然要行我雍国之法,与雍人等同,本无可议者。司马担忧人心不静,殊不知若行爱民之法,人心虽动,动而不乱,久必自定;若有过不改,任其流毒,人心虽静,静到极处,便土崩瓦解于一瞬之间,一乱而不可止也。”
“我选官吏、定新法,以补前阕,何谈有失道之败?”
他这一番慷慨雄辩,反倒叫袁沐一时无话可答,再开口时早不似方才那般侃侃谔谔,竟吞吞吐吐起来,“丞相所言正是……只是……旧官未必不好,旧法也未必……未必不行。”
王晟不答,只侧过身去,从案上拿来一卷公文,掼在袁沐脚下,“袁司马自去看罢。”
袁沐忙弯腰捡起,读了一阵便脸色苍白起来,猛地放下文书看向王晟,慌忙道:“丞相——”
王晟看着他,慢慢道:“方才我为司马解了两惑,现在亦有三问,要求教于司马。”
“其一,司马方才所说,洛水暴溢,乃是天降灾祸以谴告于我。然我治三秦二川之地,至今已有数载,委任官员,各以其器;所用之法,不差毫厘。为何偏偏只在这洛阳一处,得罪于天,上干天谴?”
“其二,洛水溃堤,司马将此归于天谴,我看却是人为!皆系此辈贪得无厌、虚与委蛇,而官员考核,尚未及于各县,方有此祸。司马言道,旧官、旧法皆无过处,若果真如此,岂有今日之水患?”
“其三,洛水堤坝、水闸失修已有近二十年,司马在魏为重臣,总领政事,当真一直不知此事?书中所列之人,亦有出于司马门下、或为司马所任者,司马未预知其性,便令其为一方父母?如此二十年未改之堤,一朝而溃,到底是新法之过、是我之过,还是你袁沐之过?”
袁沐浑身一震,忙握着这卷文书跪了下来。王晟的反击当真厉害,句句切中要害,句句令他无话可说。他额头开始出汗,脸也烧红了起来,在这一连串的质问之下,他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任王晟那严厉锋锐的目光直直刺在身上。他想要说些什么,但脑中还未来得及拼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便听王晟又道:“袁司马,你我皆是不信天命之人。若库中有三年之蓄,自无畏于大旱;若开河道、筑堤坝、修水门,自无畏于大水。至于虫、饥、雹、风、疫,皆各有其应对之法,故天时之变,人能克之。若道之所行、义之所在,虽堑山堙谷,亦能为之,又岂能惧于幽晦难明之物?”
袁沐伏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王晟。此时他已全然忘了眼前的这个人还在病中,甚至连起身都不能,反而觉得刚刚害过一场大病的人是自己。他脸色苍白,汗流浃背,按在地上的两手簌簌而抖,几乎连跪都跪不住了。
他一看王晟的眼神,便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早已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这不啻于在他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他方才所说的“或怀忿恨、或怀希冀”的“诸将吏”,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可笑他此番借天意言人事,又借人事言己事,本自以为得计,却早被别人看在眼里,事到如今,只落得个无地自容的下场,此事传出,他恐怕要为天下名士所笑。
袁沐向来自视甚高,不甘于做一个小小的州司马,认为他若是也能辅翼明主、与王晟易地而处,此时俯首帖耳者,当是王晟无疑——但今日之后,他再不敢作如是想了。他自问见事之明,与王晟当在伯仲之间,但王晟身上的这种刚强之气,却实非他所能有。王晟入洛阳尚不满一年,便能让洛阳有如天翻地覆一般,如此之事,非一往无前者不能为之。他先前心有怨愤,视而不见,至此却终于心服口服。
“丞相,”袁沐神情一整,将头磕在地上,停了一阵才抬起头道:“下官浅陋之人,识智短浅,方才出此鄙薄之言,丞相万莫以此为意。”
王晟收了气势,微笑道:“司马如此,料来洛水当不会再决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