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梅花糕
林浔提着自己的大食盒,心满意足地回去林府中。岑季白事先已经派人去林府告知,他留了林浔晚膳,因此一家人也没有等待幼子。
林浔是直奔着林津的小院去了,虽说每个哥哥他都亲近,但大哥年岁大他太多,二哥身体不好,他知道不该去扰他,便同三哥更为亲近些。
林津正靠在小榻上看着兵书,林源、林渡也在这屋子里,一起说些排兵布阵的实例。
“大哥,二哥,三哥。”林浔欢欢喜喜地跳上小榻坐着,揭开食盒盖子,要去取点心出来。但因碟子太烫,他慌里慌张,差点弄翻了食盒。还是林源眼疾手快,替他拿住了盒子。
“怎么,你跟三殿下和好了?”林源知道他在宫里用了晚饭。惯常里林浔喜欢的点心,岑季白也会给他带上一些。不过前两天林浔好像不想提到三殿下的模样,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林浔思索了一会儿,道:“没有,就算三殿下每天请我吃饭,就算他不再凶我,也不同他好了。”
林渡在林浔脑袋上敲了一记,笑道:“好大气性……”
“怎么不好了,我看你们就挺好。”林源奇道,“你这不是又赖在宫里头用膳么?”林浔生就一张厚脸皮,谁都能看出来岑季白面热心冷,偏他家小浔一个劲儿往前凑。
“他忙着同宋晓熹好呢。”林浔扮了个鬼脸,将那碟子梅花糕取出来,放在小案上。“三哥,你吃梅花糕。”
宋晓熹是宋丞相的嫡孙,唯一的孙子,又是宫里那位的小侄子,岑季白同他交好,这可就微妙了。
林源已是在官场上历了些事情,林渡又心思多些,他们能多想到这一层来。但林浔林津却想不了那么多,尤其是林浔,小孩子心性,明明他才是岑季白的伴读,现在却比不上一个忽然间跳出来的没牙小子,他就很不开心。当然,前几年,他也有过没牙的时候。
“三殿下要你带的?”林渡倒有些诧异。林津是喜欢梅花糕的,不是爱这道甜点,只因他格外喜欢梅花的缘故,爱屋及乌了。但林浔素来不喜欢这些味道寡淡的糕点。食盒就这么一点空间,放他喜欢的东西还不够,怎会放这些他不爱的吃食呢?
林津也总算从书简中抬起头来,等着林浔回话。
林浔点了点头,又听林渡问他:“三殿下知道三弟喜欢这个?”
林浔抿了抿唇,三殿下知道还是不知道,他林浔又怎么会知道。便摇头。
“那他要你带这个做什么,你个没心的,他还不知你喜欢什么?”林渡颇感疑惑。
岑季白心细如尘,算上出事那位,宫里三位王子,论起心思来,岑季白是最猜不透的一个。按林浔所说,三殿下秋狩时那般在意他们家三弟,夜里三弟犯了寒症,不只是三殿下亲自抱着人,还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裹在林津身上,担心得直掉眼泪。等到他们回到营地,林津醒过来,三殿下又是火急火燎地去看他,还担心小浔扰了三弟养伤,要将小浔带到自己营帐中……如此种种,林渡半句也不想相信,可是小浔口口声声亲眼所见,自然不会有假了。那么,这位古怪的三殿下怎么可能这么多天不来瞧一瞧呢?
三殿下一贯表现得谦和有礼,即便王子不好轻易出宫,但出于礼节,也该来看一看……但他并没有做这些事,要说是特意备了糕点来,这又太古怪了。
“他恼我呗。”林浔想着自己躲着三殿下,三殿下大概是要生气的。但三殿下生气了,以后是不是不给他抄课业了?他寻思着,还是不要再躲着三殿下了,他需要三殿下帮他做那些文绉绉的课业啊。林浔自己点了点头,下了决心。于是便觉着三殿下给的点心看起来也顺眼几分。
他也不洗手,扒了块甜生生的金丝枣泥糕,一块分给大哥,一块自己咬了,又被林渡在头上敲了一记。
“你……大哥!你看看他……母亲说了,打了脑袋会变笨。”林浔话语中还带着香甜气息,其中的不满也因此显得弱化了。
林家大哥笑着摇了摇头,也不介意林浔有没有洗手,反正他自小从军,哪里有这许多讲究。就连这一次,也是父亲担心他远征徐州后家里没个主事的人,毕竟林夫人性子太软,林渡身体又不好,这才让他回了陵阳。“不疼。”说着,又翻出一块酥酪。
“会变笨!”林浔特意强调了这一点。
林源摸了摸林浔的小脑袋,又道:“不笨。”
“本来就笨。”林渡又在林浔小脑袋上敲了一记,便牵着他走出林津的房间,自觉拎起食盒的林家大哥也跟了出去。临出门时林渡向林津道了一句:“你早些休息,别看得太晚。”
林津应了一声,继续埋头看书。
半晌,林津忽然抓了竹简扫向一旁的案几,将几上糕点碰倒在地。瓷器坠地的“哐当”声引动了外头侍者,一名年轻少年匆匆推门,“公子……公子?”
林津头也不抬,另取了简书册胡乱翻着。漠然道:“碰翻了,收拾罢。”
林浔归家后便匆匆去林津院中,还不曾见过母亲,林源要回自己院中演武,林渡便领着林浔去母亲那里。晚间的秋风寒气渐盛,林渡迎着风,便不住地咳嗽起来。林浔站在他面前比了比两人身高,十五岁的林渡比他高了太多。林浔便有些惆怅,却又很快自信起来,道:“二哥,再过几年,等小浔长大了,能给你挡风。”
林渡笑得捂住嘴,才能避免吸入更多冷风来。好一会儿才止了笑,在林浔额头上轻轻敲了敲。道:“果然是个笨的。”
林浔嘟着嘴不高兴,闷闷地扶着林渡往母亲院子里走。一路沉默,快到母亲院子门口时,林渡停住脚步,说道:“我也是个笨的。”林浔不明所已,又听他二哥道:“咱们以后少在你三哥面前提到三殿下,他不高兴。”
林浔更奇怪了,“为什么?哪个不高兴?”
林渡轻叹一声,道:“总之,以后不要再提了。
第8章 孩子
林浔走后,岑季白好容易打发了宋晓熹,这才回到静淑殿中。他住在偏殿,不过,却是要先去周夫人那里问安。
灯光下的周夫人更添了几分美艳,却终是比不上刚入宫那时候了。夏王岑广继位的第二年便娶了她,那时的君王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周夫人一颗小女儿心全牵挂在夏王身上,用尽了手段想要留住夏王恩宠。她在宫里这么多年,位置已经熬出来了,但夏王已经很少再到她殿中。君王已老,周夫人觉得自己也该是老了,可是她事实上又不过才三十岁,实在是不甘心。
她并不觉得岑季白是自己的孩子,岑季白的生母差点威胁到她的位置,这个孩子越长越像他的母亲,周夫人便越来越不喜欢他。她对岑季白没用过什么心思,奶娘、奴仆、太医……好像一转眼这孩子就大了。岑季白长大了,对周夫人而言,只意味着一件事,她越来越衰老。而她没有自己的子嗣,她争来的一切,都要给了岑季白。
“母亲。”岑季白跪下行礼。
“你这孩子,整日里不着家,也不陪陪母亲么?”周夫人拉他起来,倒真如一个慈和母亲盼着孩子归来。
岑季白心中冷笑,十岁幼童的稚嫩面颊上却显出几分羞愧神色,歉意道:“母亲,儿臣也不想的。但父王吩咐了儿臣看顾些宋晓熹,儿臣……”
“好了,好了。”周夫人拍了拍岑季白肩头,“母亲知道你为难,但宋家那些人,你要小心。”
岑季白乖巧点头,“母亲请宽心,儿臣谨记母亲教导。”他想,我最该小心的人,是你。
周夫人野心很大,前世的她因为一直没有子嗣的缘故,后来便盘算着要废掉岑季白,自己做夏国的国主。只是朝野上下阻力重重,周夫人也没什么政才,一直没能积蓄足够的力量。
岑季白知道周夫人与周氏一门的反心,有心打压,但当时的夏国风雨飘摇,本来也经不得什么动荡了。他同林津小心筹谋,希望不动声色地慢慢蚕食周家,没想到最后却害林津送命。还有他同林津尚未足月的孩子……
重活一世,还要同她作母子,同她母慈子孝……岑季白心里恨不得剁了眼前这个狠毒的女人。
他低着头,周夫人看不清岑季白神色,便只作满意模样来笑了笑,叫上两名侍者来。那两人都是十七八的少年,身形精练,一看就是练过武艺的。“以后你带着他们,有人看护着,也教母亲宽心。”
岑季白记得这两个人,前世时,周夫人也安排了他们,一个叫青钧,一个叫行影。他年岁渐长,不喜欢身边总带着母亲的人,后来想法子换掉了他们。这两个人,后来倒成了周夫人养的面首了,就是不知道目前而言,他们同周夫人是个什么关系……
“多谢母亲,”岑季白作礼告退,“母亲早些休息。”便带着青钧同行影回了偏殿中。
侍候他的人已经备下热汤沐浴,茹姑姑、奶娘都是自小照顾他的人。但这些人里头,没有一个对他忠心。王子若非成亲或是分封,惯例是不会离宫开府的。但如果不出宫,他连一个信任的人都不会有。即便有了,周夫人也会像前世那样,害死他们。
临睡之前,岑季白又想起林浔的话来,辗转反侧,便又是难以入睡了。
林浔问他为什么不去看林津。前世的他的确在这时候去过林府几次,周夫人不喜,岑季白违逆了她,仍是要往林府中去。
无论幼时的岑季白有多渴望得到周夫人疼爱,也无论周夫人如何哄骗于他,孩童的敏感告诉他,周夫人并不喜欢他。
于他,宫廷是一只牢笼,夏王忽视,母亲不喜,两个王兄不时冷嘲。
林戍轻易地战胜了南军,岑季白便知道,林家的力量很强大,是连父王都要敬畏的。
那时的岑季白不愿意再被周夫人摆布,不想输给岑秋和,但能帮他的人,除了幼时长伴身边的林浔,除了林浔身后的林家,岑季白一时也找不到旁的人。
秋狩之后,林浔同林津,已然与他出生入死过,林津更是为了引开刺客才受了重伤,毁去容貌。岑季白便更有了理由同借口去亲近林家。重活一世,他想要有所作为,仍是要借助于林家的。
可岑季白无法面对林津,不是不想去看林津,只是不知道见到林津的时候该说些什么。
哪怕他只要一想起“林津”这两个字,都觉得胸口憋闷着。
林津已经不是前世的林津,但他还是前世的岑季白。他无法面对现在这一个陌生的林津,无法控制自己在林津面前戴好那张掩饰的面具。
林津幼时对他不喜,不是没有缘由的,无论是三岁时岑秋和那次作弄,还是朝中定下林津作他的伴读,又或是秋狩时林津因他负伤毁容……林津有太多理由厌烦他,不喜他。岑季白想着,既然如此,他该少出现在林津面前。他利用谁都可以,唯独不该利用林津,他可以对不起任何人,唯独不能再对不起林津。
前世的岑季白,宫中一切全由周夫人控制,负责宫防的禁军统领便是小舅周坊。名义上岑季白是国君,实质上他没有实权,什么都做不了。他唯一能控制的,是不让小周夫人生下自己的孩子,他从不曾亲近后宫。
所以,在那个女人殿中察觉到自己被下了药时,他只能尽快离开,回到自己的寝殿。
那时林津在为他整理奏章,岑季白拥住林津的时候,已经连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盘旋在他脑海中的,仅剩一个念头,如果要有一个孩子,只能是林津的孩子。他想同林津有一个孩子,他同林津应该要有一个孩子……
那一次林津被他伤得很重,卧床许多时日。岑季白一直愧对于林津,一度躲着林津。
现在想来,他为什么要躲着林津呢?他应该要留在林津身边照顾他的。但他害怕林津不肯原谅他,害怕面对一个不肯原谅他的林津……
察觉到有了孩子,已经是那件事之后三个月了。岑季白心里是很高兴的,他同林津真的有了孩子,那或许意味着,即便他们扳倒了周家,林津也会留在他身边。
从那以后,他开始拿林津当作自己真正的妻子,当作自己所爱之人来对待。林津也很喜欢那个孩子,岑季白看得出来,林津很在意那个幼小生命。他们甚至因此有了些恩爱模样,竟然真的成了一家人。
然而这样的时光,只持续了两三个月。
林津时常腹痛,岑季白知道周夫人手段,他从来不给林津用宫里的药,只在宫外找了医师来,而且每次都换了不同的人。但用秘药的男子本就不多,初时医师们什么也没有察觉到,只道一切正常,开些安胎方子。林津有时忽然间发作,痛得晕厥,岑季白匆忙传召医师,却只道无事。无事,无事……他找来的医师都是这样诊断,直到最后……
林津很在乎那个孩子,失去孩子以后,林津木呆呆地在寝殿中发愣,不吃不喝,没有半点反应。好容易有了点反应,便是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宫里给的药会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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