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风不偷月(138)
项明章抹了把脸,但抹不掉狼狈的神情,他佯装无事发生,问:“还要不要去马场看看?”
楚识琛配合他:“好,你带我去。”
马场离湖不远,围栏外缀着一圈地灯,依稀照着宽阔的坡道,单列式马厩和储物间并列,项明章带楚识琛走近能听见马匹的窸窣声。
一共六匹马,项明章最喜欢的纯黑宝马叫“壹号”,因为跑得最快,尾巴上系着蓝色丝带,表示不够驯服,有攻击性。
项明章把壹号牵出来,说:“我要骑一圈。”
楚识琛道:“我陪你。”
项明章保有一丝理智:“太黑了,改天再带你骑。”
楚识琛坚持道:“不用你带,我会骑马。”
项明章拗不过,挑了另一匹温顺健壮的白马,叫“如云”。
楚识琛牵过如云抚摸一番,然后翻身上马,动作娴熟飒爽,他上一次是骑马是几年前,快要忘记驰骋飞奔的感觉了。
空旷的马场只有项明章和楚识琛,长草拂动,马蹄轻快,驾驭着壹号和如云一前一后沿着外圈疾驰。
马匹鬃毛飞扬,耳畔是呼啸的大风,项明章骑得越来越快,仿佛要把全部愤懑抛洒在马场踏碎。
楚识琛稳稳地在后追逐,迎风喊道:“你跟伯母说了没有?”
项明章没回头,声音有些模糊:“她不答应。”
楚识琛又问:“所以你和伯母大吵了一架?”
项明章背影微僵,壹号的步子跟着乱了一拍,楚识琛夹紧马腹伺机追上:“为什么不能好好说?”
项明章皱眉回答:“是她太固执!”
说话间如云彻底超了过去,楚识琛拉扯缰绳,如云调转方向挡住了去路。
项明章紧急喊停,迫使壹号前蹄跃起,刺耳的嘶叫陡然划破了长空。
马蹄落地,五脏六腑震得生疼,项明章说:“这样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楚识琛端坐马背:“再怎么样她是你的母亲。”
“你在教训我?”项明章道,“就因为她是我妈,我希望她像个正常人一样,不要日复一日地关在这儿。”
楚识琛呼吸着冰凉的空气,说:“这里宽敞漂亮,有马,有湖,有人照顾起居,多少人一辈人都享受不到这样的条件。”
项明章微眯着眼睛,没料到楚识琛会说这种话,回道:“你以为她很享受?平房还是豪宅,关一年两年,半辈子,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楚识琛反问:“那你呢?”
项明章愣住,楚识琛扯着缰绳纵马到他身侧:“南区是你留给自己的,空无一人,连猫都待不住。”
“如果是坐牢,这一大片樊笼关着的只是伯母吗?”
楚识琛第一次来缦庄,第一次见白咏缇,在观音像前白咏缇说“不受苦难不会信”,那是不是说明白咏缇曾经尝过苦难?
心结难解,所以要靠一份信仰求得安慰?
白咏缇绝缘项家的一切活动,是项明章的逆鳞,而逆鳞之所以是逆鳞,是因为被扒开都会暴露出旧疤。
外人都以为母子二人的症结是项珑,但项明章对项行昭感情莫测,每次情绪起伏都有项行昭在场,刚才在书房里,露骨恨声一句句全是项行昭的大名。
楚识琛早有猜测,说:“趋利避害是本能,伯母忘不了受过的伤害,她觉得待在这里足够安全,对不对?”
项明章抗拒地说:“我不知道。”
楚识琛戳穿他:“你买下这片庄园,不,你想要这样一个地方的时候,索求的是什么?你让人把树种得密不透风,是喜欢,还是心内的防御反应?”
项明章在马背上晃了一下,颠簸已停,昏黑视野反而模糊,微弱灯光晕开了楚识琛的轮廓。
“项明章!”楚识琛叫他,强迫他目光聚焦。
项明章呼吸急促:“你还要说什么?”
楚识琛冷静高声,遮盖了眼底的疼惜:“伯母受伤害,痛苦的还有你,伯母自苦走不出阴影,你深藏仇恨同样得不到痛快。”
“你和伯母一样渴求安全感,曾经无助的时候是不是想要这样一片地方躲起来?”
“缦庄,丝布为缦,裹身成了束缚,伯母心结不解,你的恨意不消,你们谁也没有解脱!”
“你根本瞧不起抛家弃子的窝囊废,所以你最恨的不是项珑,到底是谁?!”
“你愤慨难当地写下那一幅《破阵子》,究竟是为什么?!”
缰绳要把虎口磨破,项明章逼白咏缇崩溃发泄,他也被楚识琛一步步逼到了悬崖边。
“是。”项明章眦目承认,“因为我恨老天不长眼,让项行昭捡回了一条命!”
楚识琛一阵胆寒:“他伤害过伯母……对吗?”
项明章怒极,隐忍二十多年,宣之于口犹如从骨头缝里放血挖肉:“项行昭对我母亲不轨,我八岁就知道了。”
楚识琛震愕不已,终于懂了项明章说的 “龌龊事”。
“静浦的芙蓉鸟,是养给我妈解闷儿的。”项明章切齿说道,“我的前途,外祖一家的生计,许辽,桩桩件件都是项行昭威胁的手段。”
今晚吃饭,项明章照顾项行昭的体贴模样历历在目,楚识琛松了缰绳下马,问:“这么多年你一直在伪装?”
项明章俯视着他,跳下来,脚步趔趄:“他用地位压人,我就接班他的位子,他用权力强迫,我就夺他的权力。他对亲儿子内疚,我就偏不让他见项珑。”
楚识琛张开了双臂:“还有呢?”
项明章独自背负惯了,麻木不知疲累,说出口才发觉百骸尽是痛楚,他摇晃着抱住楚识琛,也被楚识琛抱紧。
身躯相贴,暖意融融,项明章却声色悲凉:“他因为腌臜私心器重我,我就让他知道,我不过是一头养不熟、想他死的白眼狼。”
第99章
壹号和如云没了管教,一黑一白荡着马尾跑开了。
项明章浑身重量依着楚识琛,彻底倾泻后心绪麻痹,半晌,他打直脊背,睁着一双幽深无底的眼睛,问:“我吓到你了吗?”
楚识琛尚未松开怀抱,摇了摇头:“没有,那我安慰到你了吗?”
项明章一刹那活过来,沉郁的脸色漫上一点缥缈笑意,他也说没有,说着倾向楚识琛,还要再拥抱片刻。
楚识琛狡黠地向后一闪,倒退着走,项明章扑了空,受过刺激的成熟男人,变成了幼稚又虔诚的困兽,目不转睛地跟着主人。
渐渐退到一片连绵的草坡,楚识琛脚下不平,垂眸的瞬间项明章迫近他,用骨子里的侵略性和征服欲将他牢牢抓住。
两具身体相撞,一起失去了平衡,项明章抱着楚识琛摔在草地上一滚,连大衣的下摆都互相纠缠。
他们气喘吁吁地松开,不计形象、不管脏净地躺在草坡上。
许久,呼吸平复,周遭静下来,项明章问:“在想什么?”
楚识琛说:“想你八岁是什么样子。”
项明章自己都没印象了,只记得个子很高,他从小就比同龄人高一头。
假如童年意味着天真快乐,那项明章的童年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他不怎么爱说话,课业忙碌,每天练习书法和钢琴,还要参加各种体育运动。
“我小时候特别爱攀比。”项明章回忆道,“和项如纲、项如绪比,和姑姑家的表姐比,和那些董事家的孩子比。”
楚识琛揣测:“因为项行昭?”
项明章分析当时的心理,说:“我知道他偏爱我的原因,我既嫌恶心,又拼命让自己衬得起这份偏爱。”
年少的他大概是害怕的,怕旁人说他不配,从而发现不可告人的真相。
楚识琛想起项家人酸溜溜的夸赞,说项明章是最像项行昭的,这份“相似”之中,伪装占了几分?
他问:“项行昭在照着他自己培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