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小队(34)

　　“它看起来和那天我放在地下室的木偶长得像吗？”
　　“每一个木偶都不一样，每一个木偶都有可怕的地方……我把可怕的东西容纳进脑海中，它们再也不出来了。我感到难过的时候，不会害怕它们，看见它们把我包围，反而觉得安全，只有它们不会离开我，它们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感到开心的时候，它们会来告诉我，你应该稳定自己，别太开心，乐极生悲。去喂猫让我平静，我相信猫是唯一一种会让木偶和怪物害怕的动物，它们有利爪和尖牙，会把它们撕碎。我喜欢猫，喜欢它们蹭我的腿，在我身上留下毛发和味道，有点像护身符。我去参加了一个派对，那时候我十九岁，很年轻，是万圣节的派对，有人扮演小丑，我吓得跌倒在地上，我的手瑟瑟发抖，我装作很好，爬起来，站稳脚跟……一整晚，一整个月的夜晚，那张小丑的脸都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每一夜。那天晚上有我喜欢的女孩在派对上，我上去和她说话，对话进行了几句就结束了。我戴着笨重的眼镜，穿一件最愚蠢的黑色斗篷，嘴角画着愚蠢的血迹，我喜欢恐怖片、犯罪案件，却不在万圣节做任何夸张的打扮。我喜欢的女孩被别人约走。我拿了一杯可乐，走进厕所，站在浴缸旁边，他们走进来，要在浴缸里坐着抽大麻，把我赶出去。他们其实问了我要不要，我摇摇头，他们就让我出去，一直在笑。我喜欢那个女孩。大家都知道，我不做叛逆的事情，是个书呆子。除了偷那只木偶，我没有干过叛逆的事，拍摄猪的内脏算吗？也不算。后来我知道我以后都会这么度过。抽烟是唯一一件叛逆的事情……可能。我害怕的东西是，一生都像这样普通和平凡。不会成为我所有故事里面的人。平凡是个事实。”欧文一口气说完了，他变得比刚刚轻松，也比刚刚空虚。
　　迈克尔轻轻拍拍他的背，他的手感觉很好，欧文却觉得更加遥远。
　　“平凡和不平凡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欧文，你没有资格这么说，这是来自他人的评价。”
　　欧文知道他过了这关，迈克尔对这两个关于他过去的故事感到满意，暂时不会再逼问他。欧文轻轻呼出一口气，他说话的时候头一直在痛，身体的炎症让他不安又痛苦。他想走，想活下去，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待着，而不是在迈克尔身边逐渐暴露自己缺乏被爱的能力。
　　“人害怕很多事情。”即使他给出了迈克尔一个让他相信的故事，他仍旧想说话。今天早上失眠时，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个决定很可能导致他的死亡，很可能导致他的消失，他必须把最想说的话告诉迈克尔，“根本上，我们只害怕两件事情，失去和死亡。人们很害怕疼痛，我很害怕疼痛，疼痛代表着死亡的来临，我们进化出对于疼痛的恐惧，是为了远离死亡，没有痛感的人，更容易被伤害。死亡是最彻底的恐惧，你消失了，被遗忘，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人做的一切，是为了在世界上留下痕迹，去恋爱，去结婚，去孕育下一代，把基因传递下去，去交朋友，让他们记住自己，去绘画、作曲、写作，把自己的痕迹留下去，去从政，改变一些事，成为被历史记住的人……能够被历史记住的人很少，大部分都消失了。死亡是一切的终结，无论怎样抗拒，它都会来临。有的人说死亡像个朋友，有的人说它面目狰狞。”我害怕死亡，他想，但现在我想要面对它，不是因为我渴望死亡，而是我不希望失去，不希望在死之前失去这段关系，不……他在心中反驳自己，我想活下去，我能活下去吗，我决定不了……他继续开口，“人也害怕失去，害怕失去一段关系，失去权力，失去青春，失去时间，失去现在触手可及的东西。害怕失去，让人歇斯底里，于是去犯罪，苦苦挽留，欺骗，伤害自己的身体，花费大量的金钱或者时间去换取那样东西……人很容易习惯一件事，所以，不愿意放弃，感受受伤，感到痛苦。我害怕很多的东西，没办法列举。我天性胆小，”他承认道，“我不愿意去尝试，不愿意去做改变，活在自己塑造出的世界里。走不掉。迈不开脚步。”
　　“在这一点上，每个人都一样，欧文。”
　　欧文轻轻摇了摇头：“我更严重，我会担心一件很小的事情，担心自己的做法是不是不在秩序里，担心我是不是引起了麻烦。一直以来我都这样活着，一个人的生活让这些担忧变得更简单。社交媒体起初也让我担忧，后来我只用它们来自言自语。我知道，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每个人都这样，表现成不同的形式。人有了更独立的自我后，越容易害怕死亡和失去。这些都让人惴惴不安，坡因为失去和对死亡的恐惧而写出了那些文章……恐惧让人更积极，积极去保留和挣扎。挣扎没有用，该来的都会来，最后只能平静接受。”
　　“我同意你的话中的一部分。”迈克尔说，“恐惧是一个气球，你用力攥紧，它越来越容易爆炸，越来越令人紧张，你松开手，发现它其实是个气没有充足的干瘪气球。对待恐惧的方式不同，恐惧的形态就不一样。”
　　“是的。我去鬼屋当过工作人员，穿着破旧的衣服，拿着电锯在麦田里狂奔。当游客们放松那种恐惧，他们就不再害怕我了。”
　　“这是什么古怪的职业？”
　　“大型鬼屋的工作人员，它有很多主题，麦田杀手、医院鬼影……我负责举着电锯在麦田里追着游客跑，为了让他们的钱没有白花。”
　　“是真实的电锯？”
　　“你没有去过那种鬼屋吗？是真实的电锯，做了一些改动，不容易伤害到人，用真实的电锯改造的。”
　　“有趣的职业。”
　　“你也可以试试看。吓人的感觉很刺激。很多时候，躲在黑夜中的麦田里，我自己也很害怕。”欧文说。
　　这是重要的一天，他想，我要记住这一天。
　　“今天是几号？我来到这里多久了？二十二天？”
　　“今天是12月13日，黑色星期五。你是11月26日来到我这里的。今天是第二十天。”
　　“我有点记错了。圣诞节就快到了。”欧文说。
　　12月13日，我要记住这个日子，重要的日子。
　　晚餐，迈克尔为他准备了煎牛排、肉酱意大利面、柠檬草苏打水，欧文吃得很慢，他的牙齿发炎了，即使迈克尔煎得牛排恰到好处，他依旧咬得很困难，他慢慢地把晚餐吃完，想起以前常常吃的速冻意面，他对速冻食品很有研究，学会了怎样快速地把自己填饱却不会花费很长时间，他不喜欢做菜，这是浪费时间，让他感到痛苦和焦虑。他更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拍摄一根吃剩下的小牛骨上，而不是烹饪。如果他和别人同住，或许情况就不一样，但他没办法长期进行这件事，和别人同住打破了他的习惯，很难适应。
　　吃完饭，迈克尔让他去浴室洗澡。欧文走进浴室，内心忐忑不安，他打开水，没有脱衣服，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迈克尔的声音，迈克尔走远了，似乎去了厨房，他现在已经信任他不会逃跑，也不会伤害他。
　　欧文站在门后，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那里的血管跳动得很厉害。他很冷，可能又要开始发烧，迈克尔说，如果你再发热，我就会带你去看医生，他不想看医生，也不想和迈克尔共享一张床。他回过头，看着浴室窗户，窗户很狭窄。他走过去，用手比划，感觉自己能钻得出去，迈克尔说过，如果你试图逃跑，你就会被卡住。他不这么认为，他比之前更瘦，能够爬过这扇窗户。爬过窗户之后，他能够去哪里？他只有一双拖鞋，在12月初寒冷的夜里跑不了多久……
　　理智很快被冲动打碎，他想要逃出去，跑上一会儿，或许能够找到大路，拦下一辆车，回到自己的家里。窗户下有备用钥匙，他能够进家门。他会报警吗？他会希望迈克尔被抓吗？他能活着回到家吗？
　　身体的热量开始燃烧，他把迈克尔给他的干净衣服套在现在穿的衣服的外面，淋浴里的水哗哗地流淌，为他的计划和紧张做掩饰。他深呼吸，闭上眼睛，为自己鼓劲，为他鼓劲的不是他的决心，而是他的孤独。
　　“你希望被抛弃吗，欧文？希望被遗忘吗？”他脑海里的麦克问他。
　　“不希望。”他回答男孩。
　　麦克握住他的手：“那我们快跑吧，欧文！”
　　他把柜子搬到窗边，站上去，打开窗户。
　　寒冷的风吹进他的身体。
　　19
　　一只透明的红虾藏在水草之间，两只触角轻轻摇曳，不动声色。突然它尾肢一震，沙土翻起，弄浑一小块缸水，消失不见。迈克尔蹲在水缸前，眼睛几乎贴到了玻璃上。最开始它只是一只养着十二尾鱼的小水缸，随着水草的添加，时间的增长，渐渐有了红虾，有了其他更细小的生物。最开始的生命附着在水草之间，被他扔进水缸里，渐渐的在这个封闭的世界繁衍生长。
　　浴室里的水声传进迈克尔的耳朵，有人站在水下、没有人站在水下，淋浴发出的水声完全不同。他在厨房时没有注意，走到接近浴室的客厅一角，那开着淋浴却没有人站在下面的水声就变得很明显。他站在鱼缸前观察聆听，心想是不是应该再给欧文一点信任。他在之前的十九天里从未试图逃跑，现在他突然想要逃跑？第五天开始，他就允许欧文使用他的浴室，那之后他一直和迈克尔的浴室相安无事。
　　迈克尔站起身，看着浴室的门。他知道门反锁了，但他有钥匙。他知道他们这种变态关系会有一个终结，只是没想到会是今天，会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他几乎已经在心中确认欧文不在浴室里。寒冷的冬季夜晚，只有孤注一掷的人才会投入森林的怀抱。
　　他握着钥匙走到浴室边，转动钥匙，推开门。
　　水从淋浴中流出，冲刷在地上，窗户开着，冷风灌进来，驱散了潮湿雾气形成的过程。浴室里一目了然，欧文并不在。他给欧文的换洗衣服也消失了。
　　迈克尔关上哗哗流淌的热水。朝窗外看，黑色的夜晚是他唯一看见的东西。
　　迈克尔离开浴室，拿上手电筒，穿上外套和运动鞋，背上猎枪，推开门。他走进黑色的冬夜，寒冷贴在他的脸颊上。
　　穿着拖鞋，没有外套，即使穿了两件长袖T恤，这样的冬夜里，欧文能够逃到哪里去呢？迈克尔绕到屋子后面，看着浴室，里头暖色的灯亮着，他的屋子是这片黑色里唯一的灯塔。
　　好久没有下过雨，地面并不潮湿，还覆盖着一层松针，他无法找到欧文留在地上的脚印。欧文能够顺利跑去那条可能会有车经过的大路，拦下一辆车吗？迈克尔领着他去过湖边，但他始终不知道自己具体的位置。他能跑多远？他能够这样的夜里跑上多久？
　　失望和失去东西的感觉让他有一点儿麻木，他并没有感到愤怒，只是有着恐惧和茫然。如果他没有找到欧文，他会死在这冬夜里吗？他会被森林里的掠食者吞没吗？
　　迈克尔一边走一边用手电筒扫射地面和一米的高度。“欧文！”他在黑夜里喊起来。他试图在紧张中想象如果自己是欧文，他会怎么走，他会往那个方向跑？他不可控制地在森林里跑起来，他以为自己熟悉这片林子，但真正身处黑夜里，森林这样的狰狞，它冰冷、充满未知和黑暗，他想起欧文的笔记本，他描绘的故事就有林子里发生的，人害怕在森林里迷路，认为深深的森林里充满诅咒，认为在夜晚和白天，森林是两个世界。
　　他喘息不止，放慢脚步，命令自己冷静下来。黑暗并没有给予他多少好运，他拿着手电往前快步走，呼唤欧文的名字，他一无所获。
　　欧文穿着浴室拖鞋，两件T恤，可能发炎或者又发烧了，他能够在这样的林子里走上多久？他会往浴室的方向跑，还是会往前厅的方向跑？他会笔直地跑上五公里，找到有车经过的公路？还是会失足落入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