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程(18)
他导出来的片子,往往笑点和泪点并存,既有讨观众喜欢的浮夸情节,也有片尾发人深省的主旨升华,即使在厮杀激烈的贺岁档,票房也能高居不下。
但《危楼》却一反他以往的风格,开端即平铺了一层灰蒙蒙的阴暗色调,每一处取景、每一个运镜都带着平和的、庄重的肃穆感。仿佛命运的齿轮既定,镜头只是历史的忠实记录者。
《危楼》这部片子,讲述的是一群来自大山深处的青年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在霓虹陆离的城市寻找安身之所的故事。片子的立意并不算新颖,叙述手法也简单粗暴,直截了当将外出闯荡的这一群年轻人的意气与梦想撕开揉碎了,混着现实中的一地玻璃渣和几张摸出糙边的毛票,血淋淋践踏在地上,叫观众赏看这一出悲剧。
赵屏还是会拍,多年的执导生涯叫他早就养成了自己一套成熟的运镜与剪辑体系,这一群青年男女各自的抉择和经历叫他连成了一条故事线,从不同角色的视角切入,兜兜转转,最终汇聚成一个群体的抽象缩影。
其中有一幕,街上大雨倾盆,岑景池饰演的年轻主角与流浪汉各占长椅两边,行人俱打着伞匆匆经过,唯有两人蜷在雨幕里,攥着冰冷湿透的外套,打一个疲懒的盹。
街边商店的老板附庸风雅,橱窗里放着肖邦的小夜曲,音乐声在雨幕里隐隐绰绰。
流浪汉睁开眼,眼珠在满天阴云下浑浊不清。里面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想家吗……想回家吗?」
在雨中大睡的年轻人翻一个身,靴子蹬在脏污的泥面上。眼睛半睁不睁,好似还在梦里。
「回不去了。」
家早容不下他了,他也容不下家了。
他像一只出走的游魂,从抚育他的穷山困水里死命逃脱,在一片陌生又光怪陆离的土地上寻找永恒的归所。
因为找不到,所以一直在找。一直找不到,就一直找。
可是他哪找得到呢。
他早就把他的根斩断在了大山的泥土里,不管漂泊到哪里,都是一截光秃丑陋的藤蔓,在风里荡一阵,在雨里摇一阵。就算侥幸有个落脚之处,土壤被惨绿色的血浸透了,他也长不出根,安不了家。
或许要不了多久,他的面孔就会被雨水磨平,成为城市里数以万计的一个看不清脸的幽灵。
—
影厅里的灯光很暗,荧幕随着镜头的转移一明一灭,转瞬没入沉默的黑暗。
前排隐约传来一点啜泣声,好像是那对情侣里的女生在哭。她的男友搂着她的肩,在轻声细语地哄。
秦奂的注意力还在电影上,余光分了一点,似有似无地往旁边瞥。
宁策散漫地坐在座位上,清瘦的影子隐没在黑暗中,疏冷孤寂得像是要与这一方昏天暗地融为一体。
偶尔有光从他脸上掠过,他的眼神宁和悠远,像在回忆,又像什么都没想。
秦奂下意识蹙了一下眉。
他从没有在宁策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放松又倦怠,仿佛行至末途的旅人,没有什么能让他提起兴致,掀起他情绪的分毫波澜。
宁策不该是这样的。
这种攥在掌心却逐渐在指间流失的感觉让秦奂莫名其妙地胸膛发堵,他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对方的冰冷的手指。
他的指尖在不自觉颤着,用了点力气,把对方的手暖在掌心,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冷心冷肝的人烫热了,回一点温似的。
或许是被他的动作惊动,宁策抖了下睫毛,从方才沉思的状态中回过神。
感觉到手背覆上的温度,他抬起眼,唇边重新带上了那种秦奂熟悉的,要笑不笑的弧度。
“怎么。”他笑了声,气音含在喉咙里,“多大人了,你也要哄?”
秦奂抿着唇,神色绷紧了,没答话。
宁策瞥他一眼,见小朋友皱着眉头,一副郁郁难欢的样子,只当他还沉浸在电影剧情里。
他难得的心平气和,于是伸手,不轻不重地捏着对方的后颈,像安抚一只没有安全感的狼崽似的,把人带过来,拢在自己肩上。
“不是真的。”他轻轻说,“艺术加工而已……出道了这么久了,看部片子都能真情实感啊?”
他这副把人抱在怀里,温声细语安抚的样子,倒真有点深情珍视的意思。
可能是受影片氛围的影响,秦奂攥着他的手,心里竟然也泛起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他想问,真的只是艺术加工吗。
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多余,深深看了宁策一眼,低声问:“你看过这部片子?”
“嗯。”
“什么时候?”
宁策想了想:“今年二月初?我不太记得了,怎么了。”
秦奂仍牵着他,声音闷闷的:“一个人看的吗,还是影院里。”
“家里的放映室里。”宁策笑了笑,以为他介意,“一个人,没谁……宝贝,这种岗都要查?”
秦奂当然不是查岗,但他没有否认,只执起对方的手,轻轻地、珍视地吻了一记,自顾自问:“一个人看,会哭吗?”
对方静默了一瞬。
时间很短,如果不是秦奂紧盯着他的神请,恐怕也会以为那只是一瞬一闪而过的错觉。
“怎么会?”宁策笑了下。
他慢慢地,把手从秦奂掌心抽出来。
“看你的。”他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这个话题,“别瞎想。”
骗人。
秦奂想。
你现在看上去,就挺难过的。
—
电影到了尾声。
影厅中抽纸巾的声音多了些,前几排都有人在低声啜泣。
导演最终给主角安排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局,并没有把悲剧亮堂地撕开,放给人看。
影片的最后是男主角的梦境,时光回到大山深处,所有人都还小的时候。
那是一间四四方方,墙壁刷着白漆的小教室,房间里所有的装饰只有一块吱嘎作响的黑板。一年级到六年级,二十来个小孩子,都坐在城里学生淘汰下来的课桌椅上。
来支教的女老师穿着黄裙子,努力在凹凸不平的板上写字。
一阵风把白色的粉笔灰吹起来,飘飘摇摇,洒在水泥地上,落雪似的一层。
老师拍一拍手,那一列年纪不一的孩子就张开缺牙的嘴,磕磕巴巴跟着念。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第16章 一对一教学
宁策陪他看完了所有的演职人员谢幕表。
影厅里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只有他们两个还坐着,谁也不说话。
黑暗好像给所有将发生的、未发生的事情都笼上了一层幕布,一切都看不分明,叫身处其中的人不由自主就起了一种“我可以无所顾忌”的错觉。
也不知道谁先起的头,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纠缠在了一起。
宁策跪在他怀里,手臂搂着他的脖子,低头亲了亲他的下颌,又去寻他的嘴唇。秦奂配合地敞着腿,一手扶他腰,防止他掉下去,一手占有欲十足地扣着他单薄的后颈,仰头同他交换亲吻。
两人都亲得很急,好像在抢最后一点黑暗里的时间,肆无忌惮地亲昵交颈。
影厅里很静,除了他们没有别人,情侣座半围拢的沙发好像成了世界上仅存的地方,隐秘安全。
周遭的温度在无声地攀升,黑暗遮盖下,一切叫人面红耳赤的吞咽声,衣料摩挲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宁策阖着眼睛,喘着气从对方身上坐起来些许,正待说话,又被人扣着后脑,重重按下去,不知餍足地叼着他的唇肉,狼犬似的磨蹭。
“嘶。”宁策没留神,叫他的犬牙划破下唇,血珠即刻渗出来,低低抽了口气,“破皮了……你属狗吗。”
秦奂没答话,扣着他的下颌凑上去,动作温驯地舔干净了他唇边的血。
黑暗里看不见,只能感觉到有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顺着他的脊背,缓慢摸索上来。宁策跨坐在他腿上,呼吸都急促了几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