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程(10)
场记刚打完板,所有人都围着正在对戏的演员,紧张地运转着,他也顺势跟在人群后头,抻着脖子瞧了个热闹。
宁策众星拱月一样坐在前边的椅子上,眼睛一错不错盯着镜头,抿着唇神情冷肃。
几天相处下来,秦奂多少也摸清了一点规律。
宁策其人,私底下瞧着难搞一点,其实拿捏了尺度就挺好相处,但到了剧组里,他又是完完全全另外一个人。
在宁导眼里,不管是手握几金的影帝,粉丝过亿的流量小生,还是初出茅庐的新人,都只是无意义的标签而已。
演得好了,哪怕是群演,他也乐意给个好脸色。要是演砸了,天王老子来了也只能在他面前当个缩头鹌鹑,一声气儿不敢出。
今天就属于后一种情况。
整整一早上,从演员说第一句词开始,宁导的脸色就没放晴过,到了后半段更加离谱,上场的演员估计被周围的低气压感染,状态开始不稳,出的错更加花样百出。
一场戏,宁策喊了不下十次的NG,片场一时阴云密布,人人自危。凌奕更是演员里的重灾区,宁策冷着脸,几乎骂得他狗血淋头。旁人见了都忍不住咋舌。
“会演戏吗?”他不客气地问,“不会搁这演什么逐梦演艺圈?凌远没教过你踩点位要看摄像机?你以为全场都是你私生,镜头都跟着你跑?啊?”
凌奕抿着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在大庭广众下被教训得有点难堪。
一早上穿着戏服重复相同的剧情,他多少也有些疲累,额头上渗的汗弄花了一点妆,但还是攥着指头,在原地站直了,犟着骨头听宁策训人。
秦奂站在人群后头,不自觉地替他捏一把汗。听着宁策的声音,心里莫名也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戚戚然。
先前他还以为,凌奕就是那种放出来摆一摆的花瓶,一身少爷脾气不说,旁人看了也糟心。今天看完了全程,倒是不这么想了。
看得出来,对方一身的演技都带着旗帜鲜明的个人特色,不像是自己领悟的,倒像有人精心地、手把手地调教过。客观来说,教出的水平在他这个年龄段已经算是不错,今天演得这么糟糕,估计是第一次上银幕,细节上没有经验。
至于是谁把他教出来的——除了前边严格要求、正在骂人的那位,不作他想。
秦奂有时候觉得宁策这人也挺矛盾,总的来说挑剔又难搞,还一身富养出来的恶劣脾性,但在安身立业的艺术方面,即使是他们这些烂泥扶不上墙的小玩意儿,只要讨得他喜欢了,他又能算个尽责的严师。
属实是闲的没事找消遣。
场上的一对一填鸭式教学还在继续,凌奕可能真是被他绕晕了,后面来的几次越来越不得章法。
宁策坐在监视器后面瞧得头痛,周翊递的好几瓶矿泉水都浇不灭他蹭蹭上冒的火气。
三分钟后。椅子脚拖在地面上,吱嘎一声。
从来都是坐在座位上讲戏的宁导站了起来,用一种“今天这个片场只能活一个”的眼神阴沉沉盯了局促的小年轻几秒,然后捋了下衣袖,从监视器后绕出来。
“看着。”他说,以一种缓慢的、不容置疑的语调,“我只演示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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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时候,秦奂刚跟着工作人员往外走,就让周翊叫住了,说带他出去开小灶。
这事前两天秦奂就发现了,宁策平时并不和剧组的人一块儿吃饭,每次午休的时候都不见他人影。
他问了周翊,对方边走边和他说:“宁导忌口比较多,供给剧组盒饭的餐馆不知道,他为了图省事,会请阿姨提前做好饭,中午送过来。”
秦奂:“……”
宁策这人,简直挑剔挑出了新花样,强行赋予“图省事”新的含义。
实在是有骨气的劳动人民见了,都要唾一声万恶的资本主义的程度。
但好在宁策本人大概也知道,明目张胆搞特权传出去影响不好,送来的餐食并不在组里吃,而是借了影视城一间空置的办公室。
周翊敲开门,带秦奂进来的时候,宁策就坐在沙发上玩手机,面前摆着颇为丰盛的四菜一汤——看起来阿姨手艺不错。
“来了?坐下吧。”宁策招呼了他一声。
然后又转过头去问周翊:“我让凌奕跟着剧组吃盒饭,他有不高兴吗?”
周翊想了想:“应该没有,我看他没说什么。”
宁策听了还挺意外:“那他这次倒是挺有决心,不知道能坚持几天。”
周翊:“明天要让阿姨多做一个人的份吗?”
“算了。”宁策摆了摆手,“他来组里不是来享福的,旁人什么待遇,他就什么待遇,让他自己体会一下。”
两人说话的时候,秦奂就在旁边尴尬地坐着。
凌奕都在剧组吃盒饭,而他却坐在这里,总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干了什么把人挤下位的缺德事儿。
不知道是不是秦奂的眼神表现得太过明显,宁策看他坐着没动弹,特意往他这里瞥了一眼。
“看我干什么。”他问,“菜不合口味吗?”
这一桌子都是照着宁策的喜好做的,秦奂哪里敢说不合口味,连忙动手拆了两双一次性筷子,诚惶诚恐地把另外一双双手奉上。
宁策看着他谨慎的样子,扬了一下眉,道:“我刚才吃过了,不用管我。”
“这些是特地给你留的,想吃什么可以跟周翊说一声,让阿姨给你做。”
秦奂:“……”
不知怎么的,那股外室上位的感觉越来越重,他本来咬了一半的排骨,瞬间就不怎么香了。
好不容易硬着头皮在金主的注视下吃完了一餐,他刚想喝口汤缓缓,就听宁策忽然问:“台词看得怎么样?”
秦奂叫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询问呛了一下,一口汤差点喝进气管里。
“慢点。”宁策还贴心地拍他背。
秦奂生怕这一下拍下去给他整折寿了,赶紧借着抽纸巾擦嘴的动作直起了腰,不动声色避过他的手。
“咳,没关系。”他顺了顺气,语调尽可能保持平淡疏离,“把今天下午排的那场背了,应该没大问题。”
“哦?”宁策不知看出他的小动作没有,他收回了手,脸上又换上了那种秦奂曾见过的,要笑不笑的神情。
宁策为什么忽然给他排陈三剪的戏。两人心知肚明。
不是秦奂不想要这个角色——恰恰相反,他太想要了。
但他的想要,是建立在导演尊重他,给他时间读完剧本、摸透人物性格——至少对这个故事有了自己的理解,再去想怎么表演的基础上。
这是对电影,对艺术最起码的尊重。
而不是当下这样,像是戏耍一只小宠物一样,随手把台词给他,然后告诉他,准备一下,我们下午就演这个。
宁策就是故意的。
秦奂也是在早上拿到台词的时候,才意识到的这点。
昨晚的博弈从来没有结束过,他自以为不动声色扳回了一局,实际上早在他还在想着怎么算计对方的时候,就已经让居高临下的上位者心生了不虞。
宁策从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
他的报复往往来得残酷又隐晦,像是对待一个关在密闭的、注满水的容器里的人,一时从胸口抬到脖子的水位线并不会造成什么危害,却密密实实的叫人透不过气,有苦难言。
秦奂没有办法反抗,这是他们的身份、地位决定好的事。
他只能静默着,无声表达他的不甘心。
秦奂移开眼,不想让他碰,反倒更加激起了宁策的征服欲。
他看了眼前眉眼英气的青年半晌,忽然嗤笑一声,指腹捏住了对方的諵凨下巴:“好好的,跟我耍什么脾气……不愿意演吗?”
秦奂让他制着,不得不与他对视,眼底却是平静的,像一池死水,掀不起什么波澜。
“老师多虑了。”他淡声道。
约莫他这两天示于人前的样子——或者说,示于宁策面前的样子,总是一只伏低身子,藏好獠牙,驯顺弓着背以示臣服的狼犬形象。随意摸一摸他的耳朵,他还会呜噜呜噜发出低沉的、温驯的声音,像极了与主人讨乖的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