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长(114)
但骆海知道,乔珍问了那么多,话题兜兜转转,都不是她真正想说的。
“阿姨,您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骆海主动提道。
乔珍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骆海,你还记得,你当时的承诺吧?”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骆海心里还是泛起层层波澜,即将失去的惶恐和痛苦仿佛一下子将他包围。
“阿姨,我的承诺,我没有忘。”他说。
但是,他还是想再争取一下。
乔荆玉为他做了那么多,他没办法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放弃,即便乔珍的态度坚若磐石,他还是想再争取一个机会,一个属于他和乔荆玉未来的机会。
“阿姨,我不明白,您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您开明包容,也很爱您的孩子。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您那么反对我们在一起?”骆海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本以为,经历了这段时间,乔珍多少会有些动摇。
事实上,乔珍也确实动摇过,即便她再铁石心肠,看到手术前在骆海的陪伴下儿子那么开心的模样,她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乔珍说:“你们的事,我刚知道的时候确实如临大敌,毕竟同性恋这种事,没摊自己孩子身上的时候,谁都能说一句‘包容’,一旦摊到自己孩子身上,谁能没一点波澜就平静接受?”
她自嘲:“那段时间我的研究方向都快变成‘性取向学’了,我还试图说服自己,你们年纪还小,有点感情也是冲动的成分居多,也许等这冲动冷却就好了。”
“后来呢?”骆海问。
“后来我想明白了,人上了年纪就会变得自以为是,我也不例外。即便是再懵懂的感情,也有独属于你们这个年纪的珍贵之处。我也年轻过,怎么就忘了呢?”
乔珍说到这里,顿了顿,“但是骆海,我希望你们把这份感情暂时留在心里。”
骆海怔住,不曾想还有这句话等在这里,他低声问:“为什么?”
乔珍看向他,“因为我要带乔荆玉出国。我接受了国外一所高校的聘请,以后可能长期留在国外,我想把乔荆玉带走。”
“乔荆玉愿意吗?”骆海问。
“所以我要你跟他分开,否则他不会愿意的。”乔珍说。
“阿姨,乔荆玉已经是个成年人,他在这里有自己的学业和朋友,我想,这种事您应该尊重他。”骆海皱眉。
乔珍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但她有她的苦衷,“骆海,乔荆玉我是必须要带走的。他的身体情况你也清楚,你觉得,我会放心把这样的孩子留下吗?”
手术后医生找她谈过,乔荆玉恐怕一生都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他需要更多精心的养护和照顾,需要终生服药,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这次手术后不会再出现其他情况。
乔珍说:“你也知道,他爸爸对他关心不够,他奶奶又住在那个家里,他不会愿意跟奶奶住在一起的。姥姥姥爷虽然能照顾他,但他们毕竟年纪大了。”
其实还有一些事,算是家丑,但到了这个地步,乔珍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你不知道,就在你回去考试的时候,乔荆玉还没出ICU,他奶奶就来过医院一次,逼着他爸爸去相亲,以死相逼。依照他爸爸的性格,迟早抵抗不住,是会妥协的。到时候,乔乔留在这边,你让他怎么办?”
“阿姨,我…”
“骆海,不要跟我说你会照顾他一辈子,你们还太小,但一辈子太长了。”
骆海才十八岁,她如何能把这样一份责任交给一个十八岁的孩子?骆海现在又怎么会明白,他如果选择跟乔乔在一起,那么从此以后他就要肩负起另一个人的一生。
十八岁的肩膀终究太过稚嫩。
这些话就像千斤巨石,把骆海压在原地,无法动弹。他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因为乔珍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去年除夕夜,乔荆玉听到江奶奶让江博臣二婚的事情,当时他脸上流露出的失落神色,让骆海至今忘不掉。
那天夜里,仅仅是江奶奶想住进他妈妈的房间,他都难以接受,被江博臣呵斥后,伤心地跑回家。更遑论以后会有其他女人和孩子住进那个家?
而江博臣竟然没有立刻追出去,亏得乔荆玉还一直等着爸爸来安慰他,听到有人敲门都以为是爸爸来了。那一刻,骆海真的很心疼他。
其实骆海对江博臣有很多不满,大多是从那一天开始的。或许江博臣作为其他任何一个孩子的父亲都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但他偏偏是乔荆玉的爸爸,乔荆玉又是那么渴望爱的一个人。如果江博臣二婚,乔珍出国,那乔荆玉要怎么办?
乔荆玉身在云端,那一片天空被父母高高托起,他从小众星捧月,被家人的爱滋养,所以才能养成天真单纯的心性。如果失去家人的爱,他会从云端跌落,从此再也不会快乐。
这一点,骆海比谁都清楚。
出院的前一天晚上。
骆海在乔荆玉床前陪了很久,直到乔荆玉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梦呓般问道:“明天你来接我吗?”
他知道骆海刚刚拿到驾照,白天还畅想了一下,坐着男朋友的车满城兜风。
骆海答应了,“嗯,明天来接你。”
其实他知道自己不会来了,从此以后都不会了,他们不会再有“明天”,但他还是答应了。
就让乔荆玉永远记住他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吧。
窗外夜色渐浓,一弯月亮挂在中天。
乔荆玉已经睡熟,在睡梦中迎接着他心心念念的“明天”,酣睡模样惹人爱怜。
骆海将那盆风雨兰放在他床头,留下一句:风雨兰到了花期,我把它还给你。
当初乔荆玉离开村子,骆海赶到家里时,便看到乔荆玉给他留下这盆风雨兰,如今是他要离开,也把这盆风雨兰留下,此情此景,就如去年那日一般。只不过,当初乔荆玉留下的是希望,而他今天亲手将希望掐灭。
难怪风雨兰到了花期,却一直不肯开花,不论他如何精心养护,还是一个花苞都没有。或许是风雨兰也不愿意目睹他们今日分离。
骆海转身离开病房,身后是一地月光清辉。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旖旎梦境一个接着一个,乔荆玉梦到他和骆海重新回到山南镇,爷爷的小院里榴花似火,他用清凉的井水冰西瓜。
山上的小木屋被他们收拾一新,摆一张大床,他们在屋里头做不可描述之事,屋后大片的风雨兰随风摇晃,有白的,有粉的,有黄的,还有红的…
而乔荆玉的脸比那花儿还红…
一觉醒来,他身上都是汗,想来是梦里太激动了,转头瞧见床头的风雨兰,原来是这花诱他做春梦。
他是个马大哈,并未立刻发现那张压在花盆底下的纸条,只疑惑骆海为什么要在他出院的时候把这盆花端来。该不会是想送他花?关键这也没开呀。
但这是他们的定情花,就算没开的时候光秃秃的像一把韭菜,他也是越看越喜欢。
乔荆玉在病房里吃了最后一顿病号餐,江博臣办好最后的手续,结清所有费用,回到病房继续收拾儿子琐碎的东西。
一进门,他就瞧见床头柜上那玻璃罐头瓶,“呦,这谁种的韭菜?怎么就这一把?还不够包一顿饺子的。”
乔荆玉脸立马黑了。
江博臣还浑然不知,又火上浇油,问道:“你种的啊?”
乔荆玉选择不再忍耐,恶声恶气道:“什么韭菜?你什么眼神儿啊?这是花!”
“花?这什么花啊?”江博臣走到床头柜前,扶了扶眼睛,端起来罐头瓶准备仔细看看,“诶这怎么还有个纸条儿…”
乔荆玉眼疾手快,一把攥住纸条,藏在手心里。
江博臣也就假装没看到,放下韭菜继续收拾东西。他从家里给儿子带了一套衣服,拿出来放在儿子腿边,“把衣服换了吧,病号服该脱了,以后咱们再也不穿这丑条纹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