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鸟(71)
之前的手术里, 他的肿瘤就没完全切干净, 因此疼痛、复发都是必然的。但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在本该开心快乐的新春, 在他拍到北极燕鸥之前。燕鸥本就脆弱的情绪, 在噩梦般的痛苦之下再一次受到了打击。
季南风分身乏术, 火急火燎跑去给他打水、准备换洗衣服,便难以同时照顾他的心情, 给他精神上的支撑。
等他端着毛巾和水盆来到窗前,看见燕鸥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时,他的心都要跟着碎了一地。
但他不能在病人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强行把自己的心慌和担忧掩藏起来,装作冷静的样子:“崽崽安心睡吧,药已经吃过了,现在什么都不用考虑的……”
燕鸥咬着牙,紧紧抱住季南风的手,冷汗一层一层地往上冒。
不知道是这个人渐渐学会了忍耐疼痛,还是实在是痛过了头几乎虚脱,这个曾经一点点小伤都会疼得大呼小叫的家伙,在这样的折磨前,他居然沉默着,一言不发。
季南风拿着热水沾湿的毛巾,认认真真帮他擦洗着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又把他抱进怀里安慰着。
在季南风一遍遍的安抚下,燕鸥的紧张消散了不少,身体不再像先前那般紧绷着,只是一松劲儿,情绪就上来了。
他缩在季南风的怀里,眼睛“唰”地一下就红了,似乎是忍了很久才没让自己流下眼泪,只是小声哽咽着问道:“……老婆,这年还能过吗……?”
季南风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搂着他说:“你别着急,还有好几天呢,休息够了好得就会快一些。”
燕鸥又被疼得一哆嗦,只能把脸狠狠埋进季南风的怀里,好半天才有些迷糊道:“等等我……”
季南风心疼地捧住他的脸,轻声哄道:“等你,当然等你……”
自己的脚步可以随时随地为燕鸥停留,所以请春节也等等他、北极也等等他吧,季南风在心里祈求道。
这一晚,燕鸥又一次经历了一场地狱。
止疼药好像不起作用一般,眼睁睁看着他被疼痛撕碎。好几回他恨不得扒开季南风,从高高的窗台跳下去一了百了,但只是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他又会为自己产生这般念头而愧疚不已。
痛苦、难过、纠结、无助……无数情绪齐刷刷将他淹没,但季南风始终拉着他快沉进海底的手,总在他快要被溺亡的前一刻,又将他捞回岸边。
也许是药效上来、疼劲儿终于过了,也可能是他的身体能量彻底耗尽,直接断电休眠,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终于扛不住疲倦,昏睡在了季南风的臂弯里。
一宿没合眼的季南风生怕一个不小动作就把他的瞌睡赶跑了,便就保持着抱他的动作,阖着眼靠在床边打盹儿。他也是真的累过了头,这么一个难受的姿势,居然也就认认真真睡着了。
季南风是被饿醒的,一睁眼已经到中午了,燕鸥还趴在怀里昏睡着。一个早上两个人谁都没挪动过,季南风稍微缓了缓,手脚全麻了。
只是那么一点点动静,便让燕鸥一下子就醒了。但好在他似乎不那么疼了,只是整个人昏昏沉沉低落得很,没有什么精神。
“我今天好像出不去了,老婆……”燕鸥愧疚道,“我可真是容易得意忘形……”
季南风低头吻了吻他的眼角,安慰道:“累了就休息,困了就睡觉,怎么舒服怎么来,没有什么好着急的。”
季南风讲话声音永远轻轻慢慢的,叫燕鸥无论怎么烦躁焦急,都能很快被他安抚好。
他想也是,没什么好着急的,他是出来玩的,不是出差完成任务的。
到了点儿,季南风打开手机让他点外卖送上来吃。燕鸥依旧没什么胃口,但是看到这些美食的照片、听着季南风一句一句报着陌生的菜名,又忍不住想要尝试一下。
好在老广的美食都偏向清淡温和,燕鸥不想吃荤腥油腻,也有一堆清淡暖热的供他挑选。
“牛肉砂锅粥吧,看起来比较健康。”燕鸥说。
他大概是被昨晚胡吃海塞的后遗症吓怕了,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表明头痛和吃喝有什么关系,但到底还是提醒了他自己是个病人,该收敛的时候还是该收敛一下。
说完,他又提醒季南风:“你少点一些,我不是很饿。”
不是很饿其实就是没什么食欲,更是吃也行不吃更好。
季南风真的觉得燕鸥作为一名病人,已经非常省心了。他性格不娇气,除非疼得受不了,否则很少表现出来负面情绪。他也一点都不任性,该吃饭的时候哪怕没有食欲,也会强迫自己摄入一些食物,保证身体有足够的能量。他平时吃药、睡觉、保暖都非常的主动自觉,一点都不让季南风操心。
他真的很努力地在照顾自己,季南风又一次心想,看在他这么努力的份上,拜托时间再多等等他吧。
吃完饭不能立刻躺着,燕鸥便主动要求季南风带他在楼下散了一圈,刚开始还信心满满,但走了不过二十分钟,他又不得不停下步子。
“回去吧老婆……”燕鸥有些无奈地喘着气说,“我走不动了……”
燕鸥的身体越来越经不起折腾了,之前每到一处新地方,最多不过是疲劳嗜睡,睡个一天便好了,现在像是被整个抽空了似的,连走几步路都费劲。
一想到这儿,燕鸥难免懊丧起来:“这是差劲……”
季南风说:“这有什么差劲的,崽崽已经很厉害了,我之前生病半步都不想出门呢。”
燕鸥最大的优点就是好哄,听季南风这么一说,他便又觉得自己没那么差劲了。
“来,我背你。”季南风说,“我们快点回去睡觉。”
看季南风弯下腰,燕鸥也实在走不动,便顺势像个树懒一样趴到了季南风的背上。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燕鸥被这么背着有些不好意思,便伸手把卫衣上的兜帽戴上,把脸藏在帽子里,就不觉得那么害臊了。
以前燕鸥身体好,也没有这么过分的黏人,这还是第一次被季南风背着走。有了帽子做掩护,他放心地趴在季南风的颈窝边。那人身上柔和的香又钻进他的鼻子里,燕鸥总是挡不住他的香味,便下意识往他耳边凑了凑,鼻尖儿贴过去。
大概是被他的气息弄痒了,燕鸥昏昏沉中,看见季南风的耳尖变红了,看到这一幕,他便不知怎么的乐了起来,一边嘿嘿笑着,一边狠狠在他颈窝里蹭了蹭。
季南风被他这么一捣乱,差点儿失了重心,稳住之后也一边笑着一边佯装生气:“这么有劲儿,自己下来走?”
燕鸥耍赖起来,把锁在他胸前的手又缩紧了:“就要老婆背我!”
他们本身就没走多远,季南风背着燕鸥没走几步便回到酒店了。路上嘻嘻哈哈又耗尽了燕鸥的电量,一回到床上,他便又疲倦地阖上了眼。
放下他的一瞬间,季南风便笑不出来了——他能看出来燕鸥一天比一天消瘦,但真当他把他背起来的一瞬间,他还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他的身子轻得吓人,有那么一瞬间,季南风以为自己肩上落了一只小鸟,只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把它惊走了。
这一天,燕鸥只吃了那么一顿饭,便就这样睡睡醒醒,再没多少有精神的时间。季南风收拾好了一切,也感觉疲惫不堪,小心翼翼地躺到他的身边睡下。
夜晚,季南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来到了一片绮丽的花园,像是卢梭笔下的《梦》。而燕鸥正站在斑斓的花丛中,像往常一样和他说笑。
可随着一声扑棱的振翅声,他看见燕鸥的心口破了一个大洞,一只透明发光的鸟儿张开翅膀,从他的心脏处飞了出来。
季南风想伸手帮他捂住,可那鸟儿越飞越多,燕鸥心上的缺口便也越开越大,很快,他的胸腔、他的左臂也都化成了一只只透明的飞鸟。
季南风慌忙想要握住他的手,燕鸥的指尖却在被触碰到的一瞬间消散了。
一片嘈杂中,季南风听见燕鸥有些无奈地说道:“老婆,我好像快要飞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