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鸟(13)
杜小康毫不犹豫:“鸭子。”
燕鸥看了一眼季南风,又看了一眼孩子爹手里拿着的大水杯,笑道:“那你把这个玩具让给那个哥哥,我再送一只小鸭子,好不好?”
“好。”杜小康好哄得很,直接拉着燕鸥往自己的病房走。
燕鸥回头看向季南风,想要他跟着自己一起来,结果季南风却顿住了步子:“我正好还有几个问题要去问医生,你们玩。有事打我电话。”
燕鸥看出来季南风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他也知道,自己应当给季南风多留一点空间喘息,便点点头。
季南风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又找到孩子爹,礼貌地道:“您好,我们家这位也是病人,麻烦您稍微担待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孩子爹是个通情达理的,知道自己麻烦燕鸥了,连忙答应季南风,把一大一小俩孩子护送回病房。
季南风赶到医生办公室,心急火燎地排了很久的队,终于再次见到医生。他在着急的时候根本顾不得什么客气,直接开门见山道:“医生,就算是手术成功,也只有一年的时间了吗?”
医生一眼认出他来,耐心地解释道:“就他目前的情况来看,手术最多也只是一个缓兵之计,一年的时间也只是个概述,具体生存期还要看后续的治疗情况。”
“……那手术之后,他会比现在好的,是吗?”
“理论上来说是的。”医生说话很严谨,“肿瘤成功切除之后,颅压会明显降低,身体状态肯定要好很多,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手术成功、预后良好。而且我之前也跟你说过,这个病最大的困难在于容易复发,但是手术只能做一次。”
季南风听得浑身发冷——他和燕鸥不一样,总是下意识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比如担心会不会连一年都换不来,比如担心手术不久之后又故态复萌,再比如担心手术之后,他会不会在床上痛苦地苟延残喘,直到那好不容易换来的时间也被消磨殆尽……
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季南风只觉得脑袋嗡嗡的,胸口也闷得难受,整个人昏昏沉沉,痛苦不已。
自从燕鸥被120抬走的那一晚开始,季南风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也没吃过几顿像样的饭——他知道这个时候最不能垮掉的其实是自己,但是只要他一松懈下来,恐惧、焦躁、忧虑,就如洪水猛兽般将他侵吞。
他苍白着脸走到了病房前,远远听见了可达鸭的歌声和小孩子的笑声,他顿住了脚步,屏息,喉头紧绷到快要断裂。
噩耗、失眠、焦虑、无措。他本就敏感易碎的精神,早已经濒临崩溃。但那一份坚决不能影响燕鸥情绪的执拗,一直让他死撑到现在——他不想让燕鸥看见自己这副样子,但此时,他真的快要伪装不下去了。
于是季南风藏到墙边,掏出手机给燕鸥发了条消息:“崽崽,我跟医生沟通过了,先去买点东西,马上就回来,有事一定要打我电话。”
他听见燕鸥摁住了可达鸭,一首歌没唱完就被闷回了鸭嘴里,很快他又收到了燕鸥发来的消息:
“好滴老婆!床上等你[玫瑰] [玫瑰]”
季南风看着那一行字,先是忍不住笑起来,接着眼睛就不争气地一片通红。
即便是一年,对于燕鸥来说,也实在是太短了——他才二十七岁,他还有那么多梦想没有完成,还有那么多风景没有见过。
季南风无力地靠在走廊外的墙壁上,酸楚像箭一般刺穿他的胸膛,难受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冰冷的瓷砖刺得他眼睛一热,压抑了这么多天的情绪,终于裹着眼泪倾泻而出。
离得太近,他不敢出声,只是这样无声地掉着眼泪,无所不能的手指也拦不住这轰然而至的决堤——自有记忆以来,季南风就没有哭得这么狼狈过。
与此同时,墙的那一头传来燕鸥哄小孩子的声音:
“你南风哥哥这个人呀,是个小气鬼。”
“要是弄丢了心爱的东西,他一定会哭得很伤心的。”
第11章 夏山如碧11
燕鸥在杜小康的病房里待了挺久。
他找护士借了几张纸教他叠小鸭子,又拿记号笔在他的杯子上画了一只可达鸭,好声好气哄了半天,这个严肃的小光头终于眉开眼笑,答应不再去抢季南风的小宝贝。
这样闹一闹,反而让燕鸥心情轻松不少——
和季南风待在一起的时候,气氛总是清澈又宁静的,就和他这个人一样,周身总自带着一股清风,世间纷纷扰扰都与他无关。
燕鸥喜欢这样的沉静感,他喜欢和季南风在一起,但他作为一个骨子里爱热闹的外向人,总有需要调节喘息的时候——就比如现在,比如他和季南风都快要被压垮的此时此刻。
小光头低头认真折纸的时候,燕鸥就跟他爸爸聊起了天。燕鸥情商高,会说话,又总闲不下来,随便两句就能跟人聊到家长里短、天南海北。
“小康是脑动静脉畸形,断断续续治了很多年,前不久才做完开颅手术。”男人说,“孩子遭了不少罪,但是很坚强。”
燕鸥看了一眼小光头,光光的脑袋上,一根粗长的伤疤横跨整个颅顶,像是趴着一条巨大的蜈蚣,一口一口吞噬着这副弱小的身躯。
燕鸥看得一阵头皮发麻——不久之后的自己,也会被这样的疤痕劈开脑袋,自己生来就怕疼得要命,会不会还不如这个丁点儿大的孩子坚强。
大概是燕鸥的状态实在太好,孩子爸显然忘了眼前这位还是个病人,从带孩子治疗的漫漫长路,又聊到脑出血、脑水肿、癫痫发作时咬得舌头全是血……
如果放在以前,燕鸥大抵会觉得心疼和同情,还会说出些好听的话叫孩子父亲安心,但此时,他的身上穿着和小康一样的病号服,孩子爸说的每一句话,描述的每一个症状,似乎都原模原样地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听得舌根发酸,脑袋也嗡嗡响起来,抬头的时候感觉半边身子有些发麻,又有些想吐了。
真是糟糕。
孩子爸看见他的脸色不好,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赶紧闭上嘴准备帮忙。燕鸥怕给人家添麻烦,只摆摆手,拿起手机给季南风打电话——
“小燕子,穿花衣……”
就在门外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熟悉的声响。
虽然只响了短短几秒就被挂断了,但燕鸥还是听得一清二楚——这么幼稚的铃声,除了被自己缠着换上的季南风,不会有别人会用了。
果然没过几秒,那个人就出现在了门口。
看着他仓促的神情和通红的眼睛,燕鸥便心里了然了。
但他什么也没点破,只朝季南风张张双臂,弯着眼睛:“忙完啦?我们回去吧。”
季南风有些不自然地朝杜小康的爸爸点了点头,便赶紧去扶燕鸥。
大概是燕鸥那次倒在浴室给了他太大的刺激,季南风不敢再远离他半步。哪怕是刚才逃避式的发泄情绪,他也只敢藏在一墙之隔的门外——至少这样,燕鸥一通电话的功夫他就能立马现身。
“又不舒服了?”季南风看他面色苍白的样子,心都跟着揪在了一起。
燕鸥没作声,只抓着季南风的袖子,慌慌张张冲到对面自己的病房里去。
猛地起身让他的视野唰的一下就黑了,但好在季南风始终坚实有力地扶着他,带他径直来到了水池边——
呕吐,眩晕,头痛……又是一阵叫他快要没了命的折腾。每次都是这么突然,让他一点防备都没有。
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整个身子软得像一滩水,半点力气都使不上。季南风一边用肩膀将他的身子撑住,不让他倒到地上,一边喊着门外路过的医护人员帮忙。
对面杜小康的爸爸也闻声赶过来。
“经常呕吐是因为肿瘤太大,导致颅内压过高。”医生只是看了一眼,就很快安排上药物,“注射只是缓兵之计,选择手术是明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