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鸟(38)
事实证明, 做决定的时候千万不能拖延,否则就会像当初没能跟季南风说出口的分手,错过了那突如其来的勇气, 就很难再找到开口的机会。
燕鸥半夜里被疼痛和难受折磨得几度崩溃, 心想着等第二天季南风醒来, 第一时间就要跟他说清自己的想法,告诉他自己不治了、现在就收拾行李准备旅行。
但临近凌晨时分, 燕鸥还是在极度的疲困下失去了意识, 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他只知道自己睁开眼的时候, 阳光正正好落在自己的床头, 季南风依旧守在他的床边。
他犹豫了一下,本想开口就提放弃化疗的事情,但季南风却先开了口, 说:“崽崽这一觉睡得时间挺长的, 感觉状态越来越好了,我问了医生, 第一次会比较难受,后面就能慢慢适应了。”
燕鸥张了张嘴, 说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自己就这样决定放弃治疗, 对于季南风来说,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些?
季南风说:“我昨天找很多病人家属聊了天, 有一个小妹妹本来预估只有两年生存期, 但是经过规律的化疗放疗之后, 现在已经是第五年了。”
燕鸥听了,心里更难受了——他完全理解季南风心里的期待。如果可以的话, 他怎么会不想活得更久、在季南风身边待更长的时间呢?
但那真的有意义吗?燕鸥难受地想,活得开心和活得长久,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想说的太多,反而无从说起。燕鸥没作声,悄悄转过身抱住季南风的胳膊,许久,才小心翼翼叹了口气。
看出他情绪不高,季南风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也担忧道:“还是烧得厉害,白细胞总是上不去,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升白针打了全身疼,不打又更危险,燕鸥想了想,整个人烦躁得都快要爆炸了。
又是被各种糟糕反应挟持的一天,但比起前几天的崩溃呻|吟、歇斯底里,这次的燕鸥却安静得有些不对劲——他一声不吭地咬牙熬过疼痛、再一声不吭地爬起来吐、一声不吭地躺回季南风的怀里,一声不吭地睁着眼睛放空……这完全不像是情况有什么好转,反而更像是难受到有些麻木了。
季南风也很敏感地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好不容易等他清醒着,才小心唤道:“崽崽?”
燕鸥皱了皱眉,抬眼帘看向他,高烧的眼里蒙了一层薄薄的雾。
他实在太难受了,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放进蒸烤箱里,连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
但看着季南风的表情,他实在是不忍心让他担心,只能尝试着开口:“老婆……”
听到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季南风就心疼又难过,但嘴上鼓励的话还继续说:“崽崽,你别害怕,等着一阵子过去就会慢慢好起来了,这是化疗药物在起作用呢……”
一听这话,燕鸥的情绪彻底崩了。这已经他不知道多少次毫无预兆地哭起来,他总觉得,再这样下去,哪怕化疗拖住了他的病情,他的心态也真的要彻底毁了。
一看他哭,季南风彻底慌了神了,赶忙把人搂进怀里,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喊医生帮忙。
燕鸥本来还只是咬着牙无声地抽噎着,一听他这么温柔耐心地问自己,理智便瞬间崩塌了。
“老婆……”他皱着眉断断续续地啜泣着,难受得仿佛心脏被轧成了碎片,“对不起……”
季南风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突然开始道歉,赶忙用手擦着他的眼泪,小声哄着:“不是说好了不许这么说了吗?”
燕鸥知道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眼泪继续吧嗒吧嗒往下掉。
他现在被愧疚和纠结压到快喘不过气来——季南风为自己付出了这么多、牺牲了这么多,而自己只是因为为了出去玩,就要把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和未来,这样毫不留情地扔掉了吗?
他觉得自己好自私,但是那难以言说的冲动实在是太过强烈,他想,说出口吧,至少说出来,还能让季南风骂醒自己。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脸埋进他的掌心,缓了好久才颤抖着、艰涩地挤出一句:“老婆……我不想治了……”
和他一样,季南风听到这句话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燕鸥害怕极了,他不怕季南风会对自己生气,而是怕自己这句话,让季南风好不容易筑建起的信心就这样垮塌了。
他小心翼翼抬起头,已经做好了收回这句话的准备,他想,如果季南风不愿意自己就再也不提了——他的勇气和冲动,在开口的一瞬间,被彻底折磨空了。
但意外的是,季南风似乎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反应,也没有着急否定自己的提议,只是看了自己许久,目光才掀起一阵涟漪。
“崽崽,能跟我说说为什么吗?”他语气平和地问,“是因为化疗太辛苦,坚持不下来,还是感觉失望想要放弃,再或者有其他的想法……和我说说好吗?”
季南风平稳的情绪和冷静的反应,给燕鸥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和鼓励。他渐渐从激动崩溃的情绪里剥离出来,脑子嗡嗡处理着季南风的问题——化疗之后,他的反应能力似乎也变慢了,明明一直很在意季南风的情绪,但他说的话,自己却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处理清楚。
燕鸥忍着难受抬起眼,看着季南风的脸,许久才有些释怀一般轻轻笑道:“我不甘心……”
季南风的眸子一下软了下去,燕鸥知道,他大抵是听懂了。
“我不甘心剩下的时间都耗在这里,每天躺在病床上,靠着药水苟延残喘地续命,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燕鸥虚弱却又坚定地说,“一想到即便一个疗程结束,我也不能走远,必须要在规定的时间里回到这里来受罪,一想到所谓延长的生命周期居然要这样子度过,我真的不甘心……”
他迷迷糊糊看向季南风的眼睛:“老婆,哪怕剩下的时间没那么长也好,我还想跟你一起去旅行、想去拍北极燕鸥,想跟爸爸妈妈说一声再见……我还有好多的事情想要去做……”
说完,他又有些无奈地笑起来:“我知道我太幼稚太任性了,居然拿自己的命换出去玩的时间……我也知道我吃不了苦,小朋友都可以忍耐的事情我却不行……老婆,你骂我吧,骂醒我就再也不想了。”
他耷拉着眼皮,不再期待什么结果,心里却因为说出口的话轻松了许多。但季南风却没有立刻否决他,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说:“崽崽的想法我收到了。”
明明季南风什么都没有答应,燕鸥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结果已经无所谓了,他苍白地笑了笑,便闭上眼,难得安稳地睡了过去。
季南风坐在他身边,帮他重新盖好了被子,看着他的眉头逐渐解开,看着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才深呼吸一口,把脸埋进了掌心。
他完全可以理解燕鸥的心情,又或者说,就连他自己眼睁睁看着燕鸥这副遭罪的模样,都无数次产生过放弃的念头。
他何尝不想扯掉这些勾勾连连的输液管,和燕鸥一起离开医院、潇潇洒洒地远走高飞?但一想到背后的筹码是他本就余额不足的生命周期,一想到放弃之后所带来的不确定性,季南风便又再次陷入痛苦的两难里——似乎又回到了先前是否要做手术的那场艰难的抉择之中。
临近傍晚的时分,燕鸥依旧在昏睡着,季南风思索良久,还是起身去找了医生。
医生见到他,开门见山道:“他的白细胞稍微上去了一些,但效果还不是很稳定,如果这段时间再恢复不到理想的数值,化疗可能必须要暂停了。”
一来就听到这糟糕的消息,季南风心里一紧:“能上去是不是说明至少是有用的?”
医生点头道:“之前担心他的骨髓造血功能受损,现在看,应该可以暂时排除这种可能,只不过他本身对升白针实在太不敏感,根据观察来看,他本人对化疗药物的反应也很强烈……总之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之后的路只会更加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