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仆人(11)
“没错。”段顺松了松肩颈,小球的接受能力比他想象的强太多,尽管他昨天在叙述的时候已经把那些血缘,伦理,欺骗以及疾病尽量美化和简化了,可无论如何,对一个三观尚未建成的四岁孩子来说,去理解这些大人的事也并不简单了。
而昨下午,除了在他讲完以后哭了一回,睡前还抱着他一直喊“爸爸不可以死掉”以外,小球一直都表现得很沉着,虽然难过,还是把肯德基的套餐都吃完了,甚至经过一晚上的沉淀以后,现在已经肉眼可见的恢复了心情。
果然是小孩子,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可能等他死了以后,小球也会很快就从悲伤中走出来吧,说不定很快的速度就会忘记他。
段顺的心情很复杂,有点委屈,又有点欣慰。
忘记也好,带着痛苦的记忆活一辈子那才不好。
进门前的最后一次,他小声嘱咐:“哥哥或许有点凶,但真的是很好的人,答应爸爸,不要怕他,也不要哭可以吗。他是你的亲生哥哥,以后就是世界上和你最亲的人。”
“比我和爸爸还要亲吗?”小球问。
“嗯。”段顺含笑点头。
“比我和爷爷呢?”
忍着心酸,段顺再次点头。
小球扁了扁嘴,小声嘟囔道:“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段顺听到了,他牵起小球的手,平静地按下门铃,“小球,人生下来就是要和旧的人不断告别,然后遇见新的人。之前爸爸带你来上学,和爷爷告别的时候你很不高兴,但是来幼儿园结识了新的朋友以后你很快就开心起来了,今天就和那天是一样的,和爸爸说再见以后,你会认识你的哥哥,他会对你很好很好,你喜欢的玩具,好吃的,他都会送到你面前。到那时候,你就不会为爸爸的离开难过了。”
这段话太长,小球理解起来有点费力,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半晌,抬起头,看到段顺的脸,吓了一跳,马上说:“爸爸别哭。”
抬起手,踮着脚,像是要给爸爸擦眼泪。
“爸爸没哭。”段顺低头笑道。
他确实没有哭,只是眼眶红了而已。
临到门口了,他才知道自己有多脆弱,怕小球在新家不开心,又怕他太开心,比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还要开心。
还怕自己被忘记。他给自己打了那么长时间的预防针,到最后才发现,根本不是小球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小球。
这是他用此生最大勇气留下的孩子,一个不属于他血脉的孩子。
他还记得那时候,得知孩子身世的那几天,他整个人就像是潮湿的青苔,或者不见日光的烂泥,每天怀着对阮小静的怨怼和当了冤大头的愤懑,始终郁郁不平。她欺骗了他,让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度过那样满怀期待的一年,他永远不能原谅她,连带着这个孩子,他同样不想原谅。
而他爸,明明看出了他心情不好,不愿意接触孩子,却非强迫他给孩子取名字,他不想取,但老头儿不知道真相,还以为他只是为阮小静的离去伤心。事关男性尊严,他不想让他爸产生任何怀疑,更不想跟他爸吵架,可实在想不到很好的对策。
于是就先取了,族谱上正好轮到那个字,求,孩子就有了名字。
然后他爸开始频繁喊孩子的名字。
“段求,小求宝贝,小球……”
一句一句,魔音贯耳,渐渐地,竟然让他感到自己好像和孩子建立起了不可分割的联系。那是很奇妙的感觉,后来他终于愿意看孩子,阳光下,襁褓里的小球朝着他无知无觉地笑了一下,眼睛很大,很可爱,就一眼而已,他的心里涌起了久违的轻松感,就好像被阳光透过骨骼照进了胸腔,青苔开始抽条,烂泥逐渐垒成高墙。
这样说可能有点夸张,但段顺总是庆幸当时做的决定,他那几近崩坏碎裂的人生,全靠小球才得以重建回春。
夏季,花园里的花朵疯狂盛开,温青莲两只手钳着把花艺剪眯着眼睛正修剪着玫瑰花坛,她的身材瘦小佝偻,但举止仍像老派名媛小姐那样优雅。
周少言在旁边,一身笔挺西装,伸着手指指点点:“歪啦歪啦,老姨,那么大一朵花被你给剪死了。”
“烂花不剪掉要长不出新芽的。你烦死了,工作时间来大屋不去找少爷到我旁边转悠干什么?”
“老板有客人要接待,不要我待那儿。我想您了嘛,就来陪陪您。”
“少贫嘴,你妈不催你来你怕是几年想不起特意来看我,叫你见个姑娘跟要你命似的,现在alpha女孩那么少,不见啊,以后你后悔都没地儿哭。”
催催催,烦死啦,周少言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温青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剪子:“什么客人呢?少爷从来不让工作对象进来大屋的,怪隆重的。”
“就是……”周少言赶紧转移他小姨的注意力,扬起下巴,示意她往不远处通向主屋那条路看,“哎,您看,那儿走着呢,陈叔领着。”
温青莲把眼睛眯得更细,鱼尾纹都弯起来了,看了半天,倏地瞪大眼睛,抓住周少言的手,惊呼一声:“那个人好像我家小段顺啊。你觉得吗?”
周少言被抓得好疼,嘴角抽搐一下,道:“有没有可能,我只是说可能,不一定是真的,就是小段顺呢。”
温青莲半信半疑地愣了一下,回头再看一眼周少言,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真的是小段顺啊……”她放下了剪子,轻轻捂着嘴,声音有些哽咽,“他终于回家来了。”
第8章
“上次你给我揉了揉头,我睡得比以前好很多,这两天不知道怎么,又开始失眠了。”
“唐棠棠被他爸妈接回家了,家里就我一个人,也是挺傻的,天天放着电视,那样能热闹一点。”
“我很想你。”
“小顺,我知道你看得到我的信息,只是不想回。我在兰蒂斯订了晚上七点的位置,你说过你喜欢他们家的奶油浓汤。跟我谈谈好吗?不管你来不来,我会一直等你。”
这是唐连在昨晚以及今早上断续发来的消息,段顺坐在温公馆会客厅的墨绿色真皮沙发上头疼地盯着那对话框,手指在键盘上悬着,删删改改半天也没想好该怎么回复。
他当然是想拒绝的,他现在疾病缠身,忙着托孤,实在是没有功夫去谈情说爱。
但他和唐连之间的关系又并不是唐连单方面追求他那么简单,他实实在在地对唐连发出的示好表示过反馈,等唐连下班一起去吃饭,在唐连应酬喝醉以后给他揉过头,主动邀请唐连看了电影……
除了最后那层窗户纸,口头上没确认彼此的情侣关系,他们平常的相处就是真正的一对儿。
都说善始善终,他和唐连产生了这么多的联系,如果要结束,他必须得有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总之不能一声招呼不打就消失。
唐连有索取解释的权利。
小球趴在他的大腿上呼呼睡着,段顺不自觉地梳理着小球细软的头发,想了想,最后回了个“好”。
发完消息,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了闭眼。
他已经带着小球在这里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因为温励驰有临时出现的工作问题需要处理。
房间里除了他们两个人,还有管家陈叔,他从没见过这个人,猜测是在他父亲辞职以后新找的管家。他把他们安排在这里,提供了茶水和果盘,然后就在一个角落里一直站着,偶尔向这边投来审视的目光。
按理来说管家是很忙的,温家主人少,但屋子大,需要管理和维护的除了好几间屋子的古董收藏、奢侈品、红酒雪茄、几十辆名车,后花园里还有很大的果园、菜园和农场,那都需要管家和工人们收拾。
他爸以前就是这样,管着一堆事儿,一天到晚见不到人。
但这个陈叔,从他们进门起就一直跟着,非常奇怪,看起来很闲。
段顺拿不准他这样做究竟是温励驰吩咐的,还是单纯出于自己的考虑,比如知道了他从前的那桩丑闻,担心他会在温家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