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仆人(100)
段顺注意到他在盯着自己看,很短暂地笑了笑,“我一辈子都在怕,所以我什么都不敢要,我一直是被命运推到什么就是什么。可是凭什么啊,凭什么命给我什么我就得接着,那不是我想选的。我想活,想漂漂亮亮健健康康的活,”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属于新娘子的羞涩,声音也变轻了,“也想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到你变成一个老头儿,我也变成一个老头儿。”
说着这些话的段顺,眼睛清清亮亮地弯着,曾经的那些忧愁,畏葸,全不见了,那种光,让他有种焕然一新的光芒,就像一豆与狂风角力的烛光,不屈,不挠,拼命也要爆出最后一丝花火,光亮微小,却灼得温励驰几乎泣不成声。
他是真的在哭,眼泪断了线似的掉,春天的第一场雨那样凶猛,淅淅沥沥落下来,砸到自己手背,也砸到段顺的手心。
那温度,滚烫滚烫的,段顺被吓了很大一跳,这是第一次,除了易感期以外温励驰哭得这么凶,他有点吓坏了,伸出两只手,不住地去揩温励驰眼睛下头的泪珠,“别哭嘛。”
他急急地哄,可泪水实在太多了,怎么也揩不完,只好伸手在温励驰的脸旁边虚虚地拢着手接,不让眼泪流进他家少爷的领口里。泪水在他手心蓄起一潭小水洼,他边安慰,边盯着自己的手看,看了一会儿,他发现里头竟然能倒映出他的半边侧脸,漫无边际地,他想,他家少爷造出来了一个世界上最小的湖泊。
他是里头唯一的风景。
温励驰的肩膀颤抖得很厉害,睫毛湿得几乎打绺,是简直要哭晕过去的那种哭法。奔三了,居然还有嚎啕大哭的一天,他觉得丢脸,其实不想再哭了,努力压抑了一会儿,差不多都忍住抽泣了,可段顺居然哄他,几乎是立刻,他的喉结又不受控制地滚动起来,有种要流眼泪的冲动。
他起身跌跌撞撞冲进了洗手间。
水龙头哗啦哗啦的,段顺驱使轮椅来到洗手间门口,温励驰弯着腰正从洗手池里掬水往脸上扑,他从镜子里静静地看着,思考了一会儿,张口道:“帮我安排手术吧,少爷。”这是一个他花了大半年犹豫,却在一秒钟内坚定决心的决定,“是死是活,就这一哆嗦了。”
温励驰缓缓直起了身子,依然低着头,镜子里看去,脸湿漉漉的,像还没哭完似的。段顺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半晌,却没作声,像是有点怕,好一会儿,还是问了:“为什么……为什么突然?”
“少爷,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我特喜欢你的眼睛,你每次笑,都会弯成两道小月亮。”段顺含着笑,答非所问:“以后不要再用这么漂亮的眼睛流眼泪了。”
仿佛是一整个冬天,包括雪山,包括结冻的枝条都融化成春天那么漫长,又仿佛蝶破蛹一瞬间那么短暂,温励驰倏然懂得了什么。
他的瞳孔缩小,紧咬的嘴唇颤了颤,段顺看见了,他想,他在楼下哭,一定是被段顺看见了。
“楼下哭,楼上哭 洗手间还要哭,怎么那么多眼泪啊少爷,是不是我以前睡觉的时候你也盯着我偷偷哭过啊。”果不其然,段顺直接戳破了他,“我好累,想睡觉了,你什么时候能哭完啊,可以告诉我吗,我想要你抱我上床睡觉。”
温励驰最听不得他喊不舒服,马上转过了头,那个脸,那个鼻尖,哭得红得不像样。
段顺其实不困,故意那么说的。他就一直等着温励驰往他这儿看呢,见温励驰的眼神终于不闪躲,愿意看他了,赶紧弯了弯眼睛。
他想给温励驰一点支撑,因为他知道,他做下这个决定,温励驰的压力不会比他少半分。
假如手术失败,对于他们不论谁来说,都是永失所爱。
“不哭了。”温励驰仓促抹了把脸,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又问:“你想好了?”
语气很轻,颇有些近乡情怯的意味。
段顺沉着地点点头,很笃定很潇洒地说:“想得很清楚。”
“好,好,好……”温励驰连说三个好,说完,喉头哽咽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马上安排。”
说完,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就这么在镜子里静静地对视着。没一会儿,不知道是谁先乐的,总之马上都笑开了,半年以来,这是他们最轻松的一个笑,笑着笑着,彼此却都落下了泪。
相爱多容易,被温励驰抱着塞进病床的被窝的时候,段顺悄悄盯着他通红的眼睛这么想,他们用一晚上就相爱了。
互相理解多难呢,那么多恋人都同床异梦。
就连他们,他有多爱温励驰,温励驰就有多爱他,可即使如此,他们是那样紧紧贴着彼此的心,一路那样小心翼翼地呵护彼此,如此如此,也是直到今天才终于用同一个心跳搏动。
仅仅几天前,他们还在用毫无章法的爱在爱对方,他知道温励驰因爱他而陷入愈来愈深的自苦和折磨中,温励驰也知道他其实是在咬牙忍受病痛,他们都心知肚明,可却都默契地不去阻挠对方的坚持。
那是他们爱一个人的方式。
可越爱,越小心,却反而越避免不了使对方伤心,越被对方不知所措的爱意刺痛到落泪。
但现在,从他松口的这一瞬间起,再也没有勉强的挽留、无望的等死、和任何带着刺痛的爱了。
他从温励驰的眼泪里终于获得了温励驰一直想赋予他的勇敢,正如温励驰在车站的冬夜含泪懂得他放弃生命的决绝胆怯。
他们都颤抖着松了手,不再去拽那根命运的线,可退步以后,生命广阔的海浪反而为他们分出了一条通天大道。
只要他敢踏上去,虽然周围是汹涌巨浪,脚下是尖锐石块……
温励驰给他掖好被子,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段顺闭上眼承受这份温柔,汲取力量似的紧紧攥了一把温励驰的手……
温励驰曾甩开膀子指着手下一批人说,都不敢,都不敢干这行做什么!机遇他妈的往往就是与风险纠缠不清……
只要他敢。
命到底是什么呢?
睁开眼,段顺平静地想:命就是一道坎,人人都有坎,他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也绕不开,那就说明他该去挑战去踏碎,死还是活,那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他得去拼一把,无论如何,为自己努力一回,什么都做不成也好,至少得去比一个中指,大喊一声去你妈的。
他对自己说:我敢,我当然敢。
第77章
温励驰狂奔在去电梯口的路上,珠宝店的人正乘着电梯上来,带着他昨天从公司出来以后临时去订做的戒指。
真的是突然起意的事情,昨天从停车场出来,透过车窗看到对面大厦上的珠宝广告,他突然就想订一对婚戒。
段顺并不愿意把他们的关系公开,所以那枚戒指他根本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戴到那只漂亮的手上去,但他就是去了,还是跑着去的。
他又做了十九岁那年一样冲动的事,狂风大作,西装革履地奔跑到珠宝店,那年是表,昨天是戒指,他很急,却依然挑选得细心,他知道段顺会珍藏一生,像爱惜那块走不准的表一样。
或许真是冥冥之中注定吧,注定他昨天鬼使神差订了那两只对戒,注定他今天要求婚,要结——不,不能这么绝对,并不一定会发生,但可能性很大就是了。
他或许要于今天结婚。
是的,结婚。
南边突然降雪,所有航班无限期延长,段叔最后还是转了高速。
温励驰知道段叔一定会星夜赶路,但再快,抵达医院也得半夜了。而手术方案已经敲定,所有医生已经就位,段顺也已经转院到研究基地,就等家属签字落笔,然后就可以开台。
段顺只有段叔一个直系亲属,但在等待的过程中,病情却是瞬息万变的,所以他思虑过后,决定准备一个plan B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plan B只是一个契机,实话是他早就想这么干了,没有这场突发事件他也是要求婚的,没有任何借口,他就是一定要把人娶到自己家户口本上才能完完全全放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