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瑕(23)
齐弩良没什么怨言,他就和这大娘一样,没有手艺傍身,洗碗打杂这种活儿,就是他不干,也有的是人干。
他听餐馆老板的,试图让掌勺师傅教教他怎么炒菜。姓程的一句“走都不会就想跑,先学会怎么切菜”就把他打发了。他去问新来的小丁,这小崽子跟他说没什么技巧,就是多练。指着明天要用的一筐土豆,让他先练习切土豆丝。
要关门了,没什么人。服务员赵姐把隔帘挂起,靠在出菜的窗口边,告诉齐弩良:“别听那小子的,他是让你干他的活儿呢。”
“姐姐,你这话就不对,他想学,光说不练,看能看会啊。我说得对吧,老程?”
程师傅四十多岁,头秃成了地中海,那不着根须的脑门就跟他烧油的锅一样锃亮的。他也满嘴油腔滑调跟着小丁喊“姐姐”:“我说你们这些姐姐啊,咋尽帮着齐弩良一个人说话。咱后厨三个爷们,能不能一碗水给端平咯?”
“我呸……小齐老实,就被你们欺负,大家都看不过眼。”
程秃头促狭地看着女人笑,话却是对着齐弩良说:“姐姐们对你这么好,记得要好好感谢人家,有空上门帮人搬个米袋子、扛个煤气罐啥的,知不知道。”
这些女人都早已经结婚生子,并没有什么矜持,反附和道:“就是,小齐什么时候来我家做客,姐烧猪蹄儿给你吃。”
“烧什么猪蹄儿,咱冰柜里有的是牛鞭,让老板便宜卖你两条。”
一帮人讲起裤裆那点笑话嘻嘻哈哈。
但笑话的主角从不参与,只默默地干自己的活儿。他的活儿干完了,便把装土豆的框端过来,“剁剁剁”切丝。
好事的女人瞅着齐弩良:“小齐啊,谈女朋友没?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
“不用。”
“干啥不用啊?你这不正是谈朋友的年纪。”
姓程的笑话他:“就他那点工资,还不够抽烟的,谈得起女朋友?”
“嘿,程秃子你不知道有些男的谈朋友结婚,不仅不花钱,姑娘还倒贴。还真别说,我家小区就有女的贴房贴钱。当然啦,你这种秃瓢肯定轮不上。”
秃瓢被戳到了痛楚,轻嗤一声:“小白脸软饭男,谁爱当谁当去。”
“能当上就算本事咯。小齐啊,你要是愿意做上门女婿,县长的闺女我都给你说上,你信不信?”
齐弩良还是那副样子,以沉默拒绝。
他从没动过要处对象结婚的心思,他这辈子唯一想娶的女人已经死了,他现在的唯一使命就是把女人的孩子好好养大。其他的,他不感兴趣,也顾不上。
餐馆一直开到大年二十九,老板才说三十和初一关门两天,也给所有人放假回家过年。
紧张工作了大半月,第一回 放假,然而假期还没开始,齐弩良就病倒了。
不知道是一直紧绷的神经和身体突然放松,还是白天在热浪滚滚的后厨和冷冰冰的仓库里交替进出,没有及时增减衣服而着了凉。总之,二十九那天白天,他就觉得不太对劲,下午回到家里就快要支撑不住,浑身酸痛,头晕脑胀,发起了烧。
他拿着老板发的新年红包,原本打算买点好菜做顿好的,这下也不行了,只给钱让蒋彧出去随便吃点。
蒋彧也没有出去吃,他学会了用电饭锅煮饭,就把中午剩下的米饭煮成了粥,拆了两包咸菜,把饭菜端到齐弩良沙发边上,自己埋头呼哧呼哧大吃起来。
齐弩良没什么食欲,强撑着吃了一点。随后又缩回沙发上,裹紧被子,但无论怎么裹,他都觉得冷。
“我去给你买点感冒药吧。”
齐弩良哑着嗓子:“不用,过两天自己就好了。”
蒋彧没再劝,只又说:“去我床上睡吧,冷就把两床被子叠一起盖。”
这回齐弩良没拒绝,抱着被子去了蒋彧床上。两床棉被一盖,果然没那么冷了。睡了这么久的沙发,还是席梦思舒服,柔软平整,胳膊腿儿也能随意伸展开。
他不愿意显出自己舒服的样子,反问道:“你床上没跳蚤吧。”
“……没有。”
“看来上回那个药还挺有效。”
“以前也没有。”蒋彧拧来湿毛巾给他擦脸,“我看你还是适合回沙发去睡。”
齐弩良笑起来,笑得有点坏。那张笑脸被蒋彧展开的湿毛巾一把盖住,跟着囫囵擦了一遍。
“擦脸还擦挺好,是个会伺候人的。”齐弩良掀开被子,“身上也给擦擦。”
蒋彧重新拧了个毛巾给他:“你自己擦。”
“后背够不到。”
蒋彧只好不耐烦又麻利地把男人的后背擦了一通,看到后背上有几块深深浅浅的疤。
皮肤上的汗渍被热毛巾抹去,人也舒服了点。不得不说,蒋彧的确会擦背,还知道重点关注腋下、后腰那些积汗的地方。
齐弩良翻过身,重新盖好被子,看蒋彧蹲在地上搓毛巾,觉得他们之间有点不一样了。除了搭伙过日子——他给蒋彧饭吃,蒋彧的房子借给他住,床借给他睡。这不长的日子里,他们还有了一点朝夕相处出来的亲近。想到这,齐弩良又忍不住逗他。
“你是不是在澡堂子里学过,手法咋这么熟练?”
蒋彧头也没抬:“妈妈去世前只能躺床上,我每天都给她擦身。”
果然,齐弩良不说话了。
蒋彧站起来,瞥了他一眼,把脸盆端了出去。
其实他不太明白男人那副样子。一说到他妈妈,男人就会瞬间失去所有表情,连目光都变得黯淡,好似被巨大的、不可抵御的悲伤给团团裹住。
对于他妈妈的去世,齐弩良似乎比自己更加难过。
不仅如此,齐弩良住进来后,另一个房间的门总是关着,好几次蒋彧进去都发现母亲的遗照被倒扣在她的梳妆台上。
可是人已经死了,无论怎么难过悲伤,她也再不会回来。
逝去的生命会变成水、泥土、空气、阳光……变成活着的生命所需要的一切,但它不再回来了。
这是他小时候养的一只小狗死掉时,妈妈告诉他的。小狗没有回来,妈妈也不会回来。
收拾好脸盆,蒋彧也脱了外衣爬上床的另一侧。很久没有和人睡一张床,他觉得别扭,只靠着床沿侧躺着,和男人中间隔着距离。
关了灯,黑暗笼罩,他能听见齐弩良因为呼吸不畅而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一阵,他听齐弩良问:“妈妈去世了,你想她吗?”
“想吧……但想也没用。”
“我也很想她。”过了一阵,齐弩良又问,“你还难过不?”
“还好……她叫我不要难过。”顿了顿,蒋彧又说,“她说只准哭一次,后面就不要哭了。”
蒋彧听到齐弩良苦笑了一声,那声音里带了哽咽:“像是她会说的话。”
他呼吸的声音越加粗重起来,悲凉的,如同旷野的风声。
蒋彧不知道齐弩良为什么这么伤心,但仍试图安慰他:“她肯定也让你不要哭。”
“我只是感冒堵了鼻子。”他说话的声音又粗又沙。
“嗯。……感冒很快就会好的,我也感冒过……”
齐弩良突然把蒋彧一把抓过来,把脸埋在他孱弱的肩头。
听到姚慧兰的死讯时,齐弩良已经入狱六年。六年不曾见到一个人,对于她的一切都会失去实感,包括她的死亡。他不觉得姚慧兰已经死了,她还活着,在某个他去不了的地方,就像他在里头,她在外头,她进不去,他出不来。
而现在他出来了,找到了她的孩子,住进她生前居住的地方。抽象的死亡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事实,活生生摆在他眼前。尽管他抗拒,却也不容他不接受。
一场迟到几年的眼泪,终于这时候流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今晚加更(*^▽^*)